出逃的苏敏：钱多了、心野了、要离婚

“50岁阿姨自驾游”的苏敏决定离婚，上了热搜。我身边不止一个朋友惊讶——她现在才离婚吗，我以为她早离了……

两年前的9月24日，56岁的苏敏驾车离开家。

这场中年女性“蓄谋已久”的出走意外地火爆社交网络。不仅国内各大媒体跟进报道，《纽约时报》记者也采访了苏敏，称她为“无所畏惧的公路旅行者”。

一时之间，苏敏成了某种意义上女性的时代榜样。

在许多同龄女性看来，苏敏做了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在年轻姑娘心里，苏敏则是另外一种更酷的榜样，完美诠释了“女人至死是少女”。

而苏敏自己，始终非常谨慎地对待“反叛者”这一身份。

她讲自己的故事。17岁从西藏回到河南，进化肥厂工作，作为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三个弟弟，刚开始参加工作的大多数收入都交给了家里。

父母重男轻女，她不是作为女儿被宠爱，而是过早地被以“小妈”的标准去要求。

苏敏总记得小时候弟弟们在山坡上滚爬嬉戏，她想加入其中，却不得不压抑这种渴望。因为作为姐姐，她不仅要保证自己的衣服整洁，还要负责清洗弟弟们玩耍弄脏的衣服。

当23岁的苏敏决定结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早早逃离原生家庭，未料命运却将她推入了另外一场更加漫长的操控关系。

苏敏的女儿在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认为父亲多年来不仅对母亲动手，并且进行“PUA”（精神控制）。

苏敏谈起这场漫长的婚姻生活，用得最多的词是压抑——无论你怎么做都是错的，怎么做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在财务上极端计较、精神上无尽打击加上还会动手，这样一个男人在苏敏的母亲看来却是“除了抠一点，没啥大毛病，至少他不出去找小三”。

以当下的网络语境，这样的话写出来大家都情不自禁想喷：找小三？抠成那样，你以为小三是做慈善的？

但在老一辈的中国女性眼里，婚姻的底线从来不是由女性说了算，而是男人作主。只要他还要你，而不是选择别的女人，你就有无数个理由继续留在这场婚姻中。

而我所说的老一辈中国女性，可能仅仅比当下网生一代年长二三十岁。女性成长的步子很大、走得很快，是我在研究苏敏的故事时，感到特别欣慰的地方。

自驾游的苏敏被社交媒体塑造成了一个勇敢的反叛者，苏敏本人则始终排斥这个身份。对于她来说，真正从心理上走出一场被操控的婚姻，远远比带上帐篷出发艰难得多。

“不是勇敢。之所以她走不出来，说明她的家庭还能过，你到了家庭实在待不下去，你忍无可忍，每个人都会有这个勇气的，这个勇气是逼出来的。”苏敏说。

苏敏的出走，像婚姻牢狱里一场弥足珍贵的放风，如果再不放风，她可能会死。

苏敏的女儿女婿接受采访时提到，在出走之前，苏敏因抑郁症发作产生自残行为，拿刀割伤了手腕，并将刀尖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苏敏与丈夫分居，女儿不在家时两人各居一室，女儿在家他们就睡上下铺，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苏敏曾因自己不被喜欢而耿耿于怀，问丈夫，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丈夫的回答是：“你以为你长得好看？”

看了无数苏敏的视频与采访，我倾向于支持苏敏女儿的判断：父亲一直在对母亲进行PUA。

在这场关系中，苏敏始终没有选择逃离，虽然她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比如母亲反对；怕影响女儿的择偶；担心离婚后女儿被别人瞧不起等等，但真正的原因是被长期PUA后，她对于独自生活缺乏自信并且过度渴望丈夫的认可。

苏敏的出走，既是一场对于压抑生活的反叛，更是一条自我证明之路。

这一路，她做得足够好。

自学短视频剪辑、航拍；搭帐篷从需要一个多小时到十分钟就可以搞定；自媒体平台的粉丝从十几个人到全网两百多万；卖货带货，与明星谭卓、《奇葩说》辩手傅首尔一起拍广告；代步旅行车从家用两厢小Polo换成了她心心念念的大房车……

这个中年女性飞速的成长，全世界都看到了，她的丈夫却选择了继续“睁眼瞎”。

苏敏离婚的这个决定，本质上并不是新女性的觉醒，而是传统女人终于“攒够失望就离开”。

编导吴明敏曾将《82年出生的金智英》推荐给苏敏，苏敏看完得出的结论是女主太作。

“他老公对她那么好，她有什么理由去抑郁？她老公一人养活她，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又不是像我们一样不给家里生活费，她有啥权利，自己因为想去工作就抑郁了？她有啥权利？所以你叫我看这个，我感觉简直没什么意义。”

这段话可以看出苏敏的激动，在她看来，金智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每一代女性对于幸福的理解不同。60后的苏敏对婚姻的诉求是“温饱”，有个馒头就咸菜足够，然而讽刺的是男人并不会因为你的要求低而满足你、感念你。

有时候可能恰恰相反。

苏敏的女儿在目睹了父母的婚姻后，在择偶方面坚持选择“听话的、完全受制于自己的男人”。女儿生了双胞胎以后，全职在家，苏敏也帮忙带孩子。

女婿一下班，女儿就把孩子塞给他，说该轮到你看娃了，自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女儿对女婿的态度，会让苏敏感到惶恐。在苏敏看来，男人赚钱养家，并且把钱交给女人，就是他们的完美标准。

有一个细节特别有意思。苏敏自驾离家之前的那个早晨，把女婿的鞋子都洗干净以后才出门。

后来有记者试图挖掘这件事背后的深层原因，苏敏忽然情绪失控，说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想过为什么。

在我看来，对思考的逃避是苏敏被长期精神控制后的一种自我保护。

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思考不能改变任何，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所以她放弃了思考，在弹簧即将断掉的时候，选择扭头就走。

苏敏的女儿这样描述母亲的生活：我爸爸对我妈各种指责，他心情不好，我妈就有压力，就觉得她做好饭了，多干点活，她就能得到一个好脸色。

显然苏敏是好强的。好强本来是个优点，然而当她进入不平等的婚姻关系，好强就成为一种“献祭”，变成“我要证明给你看”。

如果苏敏很早就在这场婚姻里摆烂或者掉头走掉，她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压抑感与挫败感。

2020年苏敏决定离开的时候，丈夫时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你出去不了几天就得回来”。

两年过去，苏敏在今年中秋节前第一次回家。她不仅打破了丈夫的预言，而且赚了钱、买了新车，不需要再使用丈夫的ETC，两人不必为钱争执。

听上去似乎生活不该再有太多的矛盾。两人曾经最大的矛盾就是经济矛盾，随着苏敏赚钱，这个矛盾迎刃而解。

她的丈夫也有长达两年的时间，可以进行自我反思。听听网上的声音、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仅仅25天之前，苏敏在这次回乡途中，接受《人物》采访，对于离婚依然持反对意见。

“我抱有期望，他有改善的态度，通过这一段的反省，他能够认识到他自己的错误。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平心静气地谈谈。我希望我们一个大家庭和和睦睦地过下去。”

然而回家后一切希望都破碎了。

两年没有联系的丈夫，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质问回来干嘛，是不是混不下去了，在无意中录下的视频里，还有摔碗的声音。

她变了，她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以为这个新世界对于每个人是平等的，大家都在接受新世界的春风与洗礼。

而他坚持留在原地，坚持对她的打压与否定，那里是他的主场，是他作为男性的尊严所在。

我特别理解在路上的两年，从来没有松口说决定离婚的苏敏，为什么在回家的那一瞬间忽然决定离婚。

那是所有希望与梦想破碎的声音。

以前在面对不公平与压抑的时候，她有独门的麻药，就是自我反思，觉得自己不够好；

如今，随着她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这个麻药失灵了。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对你不好，是因为你不够优秀。苏敏的绝望来自于“你再优秀，他也不待见你”。

在这段关系里，苏敏既没希望也没有方向了，离婚是她唯一的选择，对此我表示支持理解并且恭喜欢呼。人生苦短，彼此放过吧。

对于苏敏决定离婚，网上有很多议论。

有一种声音是说苏敏“抛夫别女”两年，凭什么要丈夫给她好脸色？如果是一个男人这样做，全网现在会不会大骂渣男？

这种声音的偏差之处，在于它刻意忽略了苏敏出走之前的故事。

把一个长期被打压被家暴，一个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传统母职任务，甚至把女儿的孩子们都送进幼儿园后，才抽出时间考虑自己的中年女性的出走，等同于一生放荡不羁、不负责任的“老少年”，这种判断显然有失公允。

苏敏的出走是被迫的，正如她自己所说，但凡家里能待下去，都不会有勇气选择离开。

还有一种争论是说苏敏靠短视频赚钱了，把家里的事情当成流量，可怜的丈夫是她的流量密码。

把这种饭圈思维强加于一个传统婚姻的受害者，最大的害处是会让更多的苏敏们不敢反抗。

苏敏现在全网有200多万粉丝，她自己承认接了一些户外产品的推广，价格从一两千到五六千不等，也会卖卖货。

我倒希望她再多赚点儿钱，拍视频是一种创作，所有的创作都应该被尊重，而最高级的尊重是让创作者过上好生活。

钱是女人的胆。希望有一天苏敏不再为钱着急，不会因为无意中得知丈夫的退休金有6000块钱，却一直对她隐瞒而感到绝望。

《82年出生的金智英》探讨的是女性如何与男性拥有平等的权利，是现代女性如何努力够到平权的上线；而在苏敏身上，我们看到的则是传统女性忍耐的底线。

苏敏绝不是爽剧女主。年龄、阅历与经历，注定了她的反抗带有纠结与不完美；她甚至没有办法理解金智英们。

苏敏们追求的是但凡日子能过下去，就坚持过下去，而现实给她的教训却是“我一味的退让造成了现在”。这让我想起张爱玲被胡兰成的花心所伤，最后质问的那一句当初千恩万爱，现如今你竟连一个“安”字都不能给我。

婚姻的最大意义不是爱，是安稳，如果没有了那份安稳，房车里的岁月更加静好。

苏敏，祝离婚快乐，欢迎进入人生第二个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