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落落的雪花随风打着旋儿扑进郑乾颈脖里,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用力裹紧身上的棉袍,仍觉肆虐的寒风透骨。
“黑了心的懒婆娘,真想休了她!”郑乾一路骂骂咧咧地在风雪中疾行。
东方才泛鱼肚白,他已被娘子邹氏从被窝里揪起来,让去88号绣坊取回新绣裙。
他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无敢不从。
好吃懒做的郑乾靠着一张较好的皮相才娶回家境殷实的邹氏,又在岳父的资助下开了家打铁铺子。
开始郑乾还能像模像样地跟着铺里的铁匠师傅学技术,后来全凭雇来的师傅操持,赚得银两除去付于师傅工钱,所剩无几。
家里的开支几乎靠娘子邹氏从娘家拿。郑亁仰着娘子的鼻息过活,养就一副奴颜媚骨相,对娘子自然不敢当面驳,平时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在无人处骂两句平怨。
这段日子,郑乾手头宽泛了,态度也就不同往昔。
一个月前,郑乾发了一笔小财,不用问邹氏要银的他“财大气粗”起来,对邹氏就越发看不顺眼,有贼心休妻无贼胆落实。
这不,一早被邹氏赶去绣纺取绣裙,他窝着一肚子火,只管可劲儿地一路发泄。
“哐”一声,冷不丁地撞在前面一个人身上,那人僵直地立在路中,被他一撞“咕咚”一声重重倒地,是个早已僵死之人。
待他细细看清那人相貌后大惊,心惊肉跳着绕过去头也不敢回。
僵死者是青楼“回春阁”的老鸨,怀里还抱着一条绣裙。一月前,郑乾还与她有过交易。
大清早撞死人令他倍感晦气,路上不见一个行人,他飞也似的逃离。
跑到街头,他挨家寻“88号绣纺”,头一回来此地,又撞见死人,他心中一片麻乱,转了三圈才寻到。
“笃笃笃”郑乾敲着88号绣纺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面色灰白长相怪异的老媪引他向里行。
里面很简陋,有个身姿妙曼的年轻女子侧身而立,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票,取出绣裙递过。
郑乾盯着那双手看呆了,白嫩嫩,纤巧巧,接绣裙时,他忍俊不禁地捏住那手,绵软细滑又冰凉。
女子抽回手,郑乾杵在屋里舍不得离开,贪婪地盯着她,女子转身背对着他不言。
老媪走过来伸出一根指头。“一锭纹银?”郑乾问,她点头。
郑乾递过银,伸长脖子望眼欲穿也只看到年轻女子娇美的侧颜。
老媪将他往外一搡,他一个踉跄后倒出去,险些栽跟头,见老媪目光阴冷地射来,他夺门而出。
向周边人打听才得知,88号绣坊里是一对母女,仅搬来芙蓉镇一个月却已名声大噪。缘于母女二人的绣工精湛,做出的绣裙精致美丽。镇上的女人们排长队来预定,讲究些的男子也会让下人送来锦袍,吩咐绣上鹤、祥云等。
人们称88号绣纺母女为哑娘子,说她们是一对哑巴母女,镇上人说无人见过年轻哑娘子的模样,单看身段,应是位出挑的美人儿。
摸过88号绣纺年轻哑娘子酥手的郑乾一路往回走一路咂摸那双手的滋味。
被自家娘子邹氏清早撵出门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
回到家,邹氏接过绣裙,黑胖的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郑乾瞧着邹氏宽大粗壮的双手,愈发想念88号哑娘子的玉手。
他夸邹氏穿上绣裙好看,说自己那身会客的青袍太素淡,领口、袍身绣点图上去更气派,邹氏也赞同。
过了两日,郑乾抱着自己的青袍又去88号绣纺。
虽是天寒地冻,但他心境十分愉悦,按捺不住地想快些见到年轻的哑娘子。
穿过一条窄巷,“郑乾!”背后有人唤,回头,空巷无人。
转过头,“哐”一声,又撞上了人。
“啊!”郑乾吓得高叫起来,撞到的人依旧是青楼“回春阁”僵死的老鸨。
与前两日一早撞到的人无二致,手里仍抱一条绣裙。
老鸨“咚”地一声栽倒在地,唯一不同的是她怀里抱着的绣裙与前两日不同。
“这……莫不是撞鬼了!”郑乾一边自语一边冲出窄巷。再回头,僵死的老鸨不见了,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想到上回撞过后,自己也没什么事,他便宽下心来。
88号绣坊前排了长队,郑乾排在最后。
最后轮到他,随老媪入内。袁娘子正面对着他,长睫低垂,白脸俊秀,手里忙着活儿。
“这小娇娘真诱人!”郑乾痴痴盯着她咽了下口水暗道。
“当当”老媪挡在前敲了两下桌子,郑乾回过神来,拿出自己的青袍。
老媪拿出一幅祥云图比划给他看,郑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心思随着余光在袁小娘子身上扫来扫去。
“三日后傍晚来取。”小绣娘对着他说话了,郑乾心花怒放。回去的路上,逢人便说88号绣纺的美貌绣娘不是哑巴。
一个朝杖老翁告诉郑乾,两周前“回春阁”的老鸨告诉过芙蓉镇人,说88号绣纺母女会说话。
当夜,她无故身亡了。
一周前,镇上的更夫喝得酩酊大醉,也在街上说过88号绣坊的娘子不是哑巴,还说小绣娘的声音如击珠叩玉般悦耳。
当夜,被人发现跌入池塘溺亡了。老翁话峰一转,告诫道:“有因必有果,亏了良心着力补救或有生机。”郑乾笑老翁疯人说痴语,老翁长叹一声离去了。
郑乾回过神来想问老翁话中深意,老翁已然不见了踪迹。
“‘回春阁’老鸨两周前亡,为何我前两日、今日都撞着她?更夫亡故一周了,为何这几日三更半夜,我仍听见他打更时的喊叫声?”郑乾越想越怕。
忧心忡忡地过了几日,一切平静如常,他笑自己草木皆兵了。
第三日傍晚,该去88号绣坊取青袍了,一想到绣坊的美娇娥,他就不愿假手与人,乐滋滋地亲自前去取。
叩了好一阵儿门,无人来开。
郑乾推门入内,院中无人,里间摇曳的烛光印在窗上,绣纺小娘子低头的侧影投在窗纸上,环顾四周,老绣娘不在。郑乾急不可耐地闯了进去。
“郑官人来了。”小绣娘莞尔一笑,郑乾心中大悦,顿觉今夜有戏。
递票过去,他顺势捉住小绣娘的手不放。
小绣娘甩开手拧身进了内间居室。
色念心底起,淫意胆边生。郑乾追了进去,小绣娘不见了,他在小屋里找寻一圈,才发现她在床上坐着。
郑乾笑眯眯地低唤:“美人儿,你可是在引诱我啊?”说着扑向床边,须臾间他的笑容僵住了。
近观,床上坐的并非小绣娘,看清那张脸后,郑乾面色陡变。
“不……不怪我,怨你命苦!”他语无伦次地冲出内间,抱起外间桌上自己的青袍夺门而逃。
“郑官人,怎么如此慌张!”不知何时老绣娘坐在桌旁,看着他发问。
郑乾干笑两声胡乱地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欲速速离去。
“郑官人,怎么走了?”小绣娘清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郑乾扭头,小绣娘娇笑着瞧向自己,身上的红衣分明就是方才那个坐在床上的女子所穿,可现下穿在小绣娘身上,面貌的确也是小绣娘的,心里疑云丛生。
他揉揉眼,心想许是先前眼花看错人了。
此刻,他已无心寻小绣娘调情,匆匆开门离去。
“竟会无端现出她的面容来。”郑乾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
郑乾口中的“她”名唤宋莲。
一个多月前,宋莲来芙蓉镇寻娘舅,谁知娘舅一家早已搬离,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宋莲身无盘缠又冷又饿,来到郑乾的铁匠铺子乞吃食。
当天傍晚,恰巧郑乾独自在铺里,见宋莲娇弱长得秀丽,生了邪念,将她骗进铺内,自己去买了吃食与药。
宋莲吃了下药的食物晕了过去,郑乾借机玷污了她。
半夜,宋莲醒了,大呼救命。
更夫听见跑来砸开了郑乾的铺门,扬言要告发。
郑乾又把宋莲让给了更夫,宋莲再次被更夫侮辱。
怕等到天明宋莲去告官,郑乾决定把宋莲卖进“回春阁”,如此她就无法逃出青楼报官。
宋莲颇有姿色,卖了不少银子。
之后,郑乾再没敢去过“回春阁”,他怕宋莲指认自己做的龌龊事,招来麻烦。
他思绪凌乱地思来想去,认为此事自己做得万无一失不会有纰漏。
回家的路上,他隐隐觉出阴风阵阵,情形不对,恍然间有人尾随,回头又不见人。
走出88号绣坊没多久,他遇上了镇里的屠夫提刀往家走,恰逢二人同路,郑乾跟着屠夫同行,心里踏实下来,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走进家中,回娘家的邹氏未归。
拿起取回的青袍端详,郑乾一眼就喜欢上了袍袖口及下角新绣的几朵详云,使得这件普通的青袍凭添了几分贵气。
他迫不及待地换上青袍,踱了几步,甚是满意。
过几日便是岳父寿宴,穿此袍去最合适不过。
突然,就在他伸手脱青袍时,两边袖口详云处似有两口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动弹不得。
他的双臂就那样举在半空不能上不能下,“来人啊,来人!”他高声喊叫,许久未见人来。这才忆起邹氏带来的丫鬟随她出门未还,一个仆役被自己遣去打铁铺子了。
两边袖口上的手从他手腕上松开了,倏忽间又抱在他双腿上。
他慢慢撩起青袍,什么都没有,长吁一口气,脱下青袍放在一边。
院外传来邹氏的笑声,他连忙出屋迎上去,听邹氏扯她娘家的见闻趣事。
“夫人,屋里床上……有个娇娘……”随邹氏回来的丫鬟手握笤帚一脸惊恐地回禀。
邹氏狠狠瞪了郑乾一眼,随丫鬟进去看,郑乾跟在后面心里直打鼓,什么时候来的娇娘?
床上不见什么娇娘,只有郑乾的青袍齐齐整整地叠放在床边。
邹氏数落丫鬟眼神不济,拿起青袍抖开,一个劲儿地夸88号绣纺母女的绣工奇绝,名不虚传。
郑乾越发觉出不对劲,自己明明把青袍放在床边的凳上并未叠于床上。
想起近日眼见怪事桩桩,郑乾翻来翻去,后半夜才睡着。
他被身上一阵疼痛惊醒,伴着邹氏踢打而来的是一声高一声的咒骂。
跌到床下,他才从邹氏的骂声中弄明白,自己一夜搂着那件青绣袍做着不可描述之事,口中还左一口宋莲右一口小绣娘地喊。
自知是做了亏心事撞邪了,郑乾在懊悔中捱到天亮。
他揣上卖宋莲的银子往“回春阁”去,想着先赎回宋莲再做其他打算。
路过88号绣坊时,小绣娘正在门边儿对他嫣然一笑,郑亁的心瞬间酥麻坍塌。
他一转脚进了绣坊,码出三两银子给小绣娘放在桌上,见无人来,便肆无忌惮地在小绣娘的腰上摸了一把。
郑乾夜间的懊悔飞到了九屑云外。
小绣娘伸手挽滑落的秀发,露出一截光洁白晳的颈,郑乾上前顺势抱住她往里间去。
小绣娘子身轻如鸿毛又冰又冷,郑乾觉得奇怪怔愣了一瞬间,终是色令智昏。
放下小绣娘在床上的刹那间,郑乾看到她的脸又是宋莲的模样,还满脸渗出血来。
“啊!啊!”郑乾惊出一头汗,大喊着冲出院外,来做绣活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只得恓惶地离开。
记起自己的初衷,他转头朝“回春阁”去。
芙蓉镇很大,半个时辰才走到。
哪儿还有什么“回春阁”,整栋阁楼空荡荡,全部贴了官衙的封条。
郑乾走到隔壁一家杂货铺前问人家“回春阁”何故被查封?
杂货铺里店小二几人面显出上讳莫如深的神色,闭口不谈,连推带搡把他轰了出来。
他又问了周边几家,个个一听,对他都不友善,毫不客气地赶他走。
他悻悻地走在街上,转眼看到街角一个老乞丐倚在墙根下晒太阳,走过去摸出几文钱塞进老乞丐手里,问他“回春阁”被封的原因。
老乞丐拉着他来到避风无人处,低声道:“一个多月前,‘回春阁’老鸨逼新来的宋莲姑娘接客,姑娘不肯,自缢而亡。两周前一个雪夜,老鸨独自饮酒时,赤身死于桌旁,死相渗人呐……”老乞丐絮叨着,郑乾听得一脸惊悚。
“还有,一周前更夫死于镇口的池塘中,死相与‘回春阁’老鸨一模一样,亦是赤身惨死。官府一直在查,却毫无头绪更无进展。”
老乞丐头凑近郑乾耳边道:“这整条街上人皆传言,是宋莲死后,化作厉鬼来索人命了,官衙人怕传言下去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故而挨家挨户严厉警告过这条街之人,再有讹传者抓入狱,这才止住传言,消息便封锁了。唉,更夫因何死去不得而知……”老乞丐摇头叹息。
郑乾再也听不下去了,身子有些颤,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他一路神思恍惚又惊又怕地返家,总觉周围有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心神不宁中几次险些跌跤,都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扶住。
进院,邹氏串门未归,丫鬟在灶间忙活。推开屋门,他骇得说不出话来。
自己那身青袍端坐床边,右边的袖口处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飞针走线绣出一个女子来。
郑乾惊异地看到绣上去的女子对着自己明艳艳地笑。
“啊……鬼……有鬼!”郑乾想跑,青袍骤然立在他面前堵住了门。
“救命啊……”他拼命喊。
“老爷,老爷!”丫鬟进来连声喊。
郑乾坐在门槛上,双手用青袍正勒住自己的脖颈缠绕。
他清醒来,一下站起丢掉青袍,颤声吩咐道:“把这青袍烧了去!”丫鬟觉得可惜,拾起青袍未动。
郑乾怒吼道:“还不快去!”丫鬟拿着青袍去了。
他惊惧的心刚平复下来,异象再生。
邹氏新做的绣裙飘飘摇摇落在屋中,他双腿软得立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子涩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在他要吓破胆时,忽然,小绣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扶起他,引着他走进了88号绣坊。
郑乾的恐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意乱心迷。
他扑上去抱住小绣娘。
转瞬间,小绣娘的面貌化成了宋莲,一条长长的舌头吊在襟前。
郑乾挣扎着推开她,却被她越箍越紧,长舌在郑乾脸上扫来扫去……
第二天,芙蓉镇人发现郑乾死在88号绣坊里,周身赤裸,阳物被咬烂……死相惨不忍堵。
郑乾的娘子到官衙告状,笃定杀夫凶手是叫宋莲的女子。
官府之人都知叫宋莲的女子一个多月前死了,个个面面相觑。
邹气恼地痛骂郑乾,说他死于风流债。还说昨日自家夫君行为不检点,一直念着宋莲的名儿,扬言要娶回宋莲休了自己,最后出门说与宋莲幽会。
听得官衙上下一片哗然。
衙门派人去查探芙蓉镇究竟有几个叫宋莲的女子。最终得出只有“回春阁”有一个宋莲的女子,死于一月前。
郑乾死后,88号绣坊一夕之间人去楼空,更诡异的是,所有出自88号绣纺的绣裙、绣袍等所有衣物、帕子上的绣花全部消失不见。
那些衣物上的花、鸟、云、鹤等犹如从来不曾被绣上去过般恢复如前。
事件过于诡异,官衙无从解释,封锁了消息。暗中请了一名走阴人与宋莲的亡魂对话,真相全部浮出水面。
宋莲原是邻县一户没落秀才之女,擅女工绣活,来芙蓉镇寻亲被害,枉死不甘,冤魂来复仇索命。
真相告之百姓必乱人心。
最终,官府放出案情。结论是:宋莲确为老鸨逼死。郑乾与更夫均与老鸨有染,郑乾嫉恨老鸨偏坦更夫,心生不满,给老鸨酒里下药,将更夫推入池塘,害死二人泄恨。因丧尽天良,他惶惶不可终日,生了臆症,于88号绣纺自戕而亡。
芙蓉镇的人将信将疑,厉鬼索命的传言依旧暗流涌动私传不止。
自此再无88号绣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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