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珍惜平凡日常的生活

▌日常

小时候跟母亲买菜,替她提着菜篮,在菜市场一家一家逛。这是日常生活,很平凡无奇,然而记忆深刻。

那是一九六○年代前后,世界打过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如果幸存活下来,就很珍惜平凡日常的生活。

日常,平凡,战争之后,是奢侈的幸福。幸存的男女,惊魂甫定,努力生孩子,像干旱季节的植物,要用繁殖对抗毁灭。有一个世代叫「战后婴儿潮」,我有幸是这个世代之一,有幸至今没有遇到战争。

小时候的台湾,还常常有空袭警报。半夜里突然响起急促尖锐叫声。父母亲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躲进防空洞。

原来社区有大防空洞,后来家家户户都有防空洞。按照户口人数规定洞的大小。我们家后院防空洞可以容纳八个人。

防空警报后来变成演习。知道是演习,就松懈很多。会慢吞吞爬起来,带一些卤鸡腿、卤蛋,一面嚼食,在防空洞里摸黑聊天,等警报迟缓下来。

解除警报像高潮过后的虚脱,奄奄一息,顽皮的孩子就学着那懒懒的声音,再爬到床上睡觉。

防空洞后来废弃了,变成小孩玩耍的地方。豪雨积水,鸭子游进去,生蛋,孵一窝小鸭子出来。

防空洞上长满马齿苋,好吃的野菜。母亲又说了一次王宝钏吃了十八年野菜的故事。吃了十八年,马齿苋也改名叫宝钏菜。

我最喜欢防空洞上野生的几株山芙蓉,盛开的时候,一片胭脂红,随日光转色,浅粉、浅绦、粉白,青春转老,随着战争渐渐远去。太久没有战争,大家过平常日子,好像理所当然。

可是,战争总像一头阴骘的兽,蹲伏在暗处,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扑出来,又是一场鬼哭神号。

父母经历过战争,知道什么是死亡。生离死别,就是瞬间的事。他们因此慎重,不轻易说「死」,不轻易招惹「鬼」。

年轻婴儿潮长大了,不信邪,爱看殭尸,爱扮鬼,爱把自己住的地方叫「鬼岛」。鬼年鬼月,特别要去招惹,因为太久没有战争了。

也许,人类对灾难、死亡也有渴望。

母亲经过保安宫,都要拜一拜。也叮咛我要拜。她说保生大帝是医生,救人无数,后来封「英惠侯」。「英惠」是母亲读书时的学名,婚后改了名,但她少年时的同学都还叫她「英惠」。她因此也觉得与大龙峒保安宫有缘,得神庇佑。


▌买菜

日常生活,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去市场买菜。

在菜市场逛一圈,买菜,同时也看各类摊贩,和摊贩一一聊天。

鱼虾蚌壳牡蛎,在水盆里吐着水泡。螃蟹用草绳扎着,四脚朝天,脚拼命蹬。母亲有时翻开螃蟹腹部的盖甲,看里面的脐,或者母蟹涌出来的黄绦色的卵。

黄鳝也养在盆子里,溜来溜去。像黄鳝一样滑溜的是泥鳅,短一点,黑一点,带着泥沼的腥气。

大龙峒当时很多水田,水田里黄鳝、泥鳅、蚬贝、青蛙都有。小学下了课,三三两两,在田里找各种食物。好像也不当作食物,一半是好玩,抓黄鳝,不巧会抓到水蛇,要赶紧放手甩开。

我喜欢拔起初生的茭白笋,清洁莹润如月光,贴在脸颊上,有一池水的沁凉。

市场的青菜摊子有新鲜的植物香。芫荽、薄荷、葱、姜、筒蒿、山芹、九层塔,都好闻。我常常闭着眼睛,用鼻子嗅,想要把所有的气味都记在肺腑里,记得那植物来自土地和季节的饱满生命力。

有时候是一颗剥开的新鲜橘子,辛冽的酸,刺激着味蕾,像盛夏被日光晒烫的土地,一阵暴雨,升腾起的气味。新切开的凤梨,一把利刃刺着牙龈,全身起鸡皮疙瘩,刺激到鼻眼都是泪。

那是生猛的旧日市场才有的生命记忆。

梦到旧市场,一颗漂亮猪头,刚刮干净,悬吊在肉贩头上,笑吟吟的,像刚从美容院出来,自己也觉得像一个老板,和气生财,跟来往顾客打招呼。

市场像我最早的学校,跟着母亲,东看西看,很好玩,也学了很多。那种学习,不是为了考试,没有压力,也许才是真正的学习吧。

家里院子够大,养了不少鸡鸭鹅。也有菜圃,韭菜、番茄、豆角、丝瓜、辣椒,一丛一丛,日常需要的食材好像也都有。

但是每天都要去菜市场,像一种日常仪式,很平凡,很简单,但要重复做,每一天做,仪式才够慎重。

当时逛市场,都是买一家人当天要吃的菜。没有冰箱的年代,买当天吃的菜。有了冰箱,还是买当天吃的。

现代都市经济结构改变,父亲母亲,整天时间都给了职场,孩子自己吃,自己上学。父母都忙,不太可能每天买菜。

在周末的超市,星期六、星期天,会看到家庭推着推车,堆满一个星期要吃的食物,才意识到有一个全职的母亲,每天买新鲜的食材,每天烹饪不同的菜肴料理,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现代超市,也和我童年的菜市场不同。听不到鸡鸭乱叫,野狗梭巡在肉贩摊子旁,随时准备叼一块骨头。鱼在砧板上,头剁下来了,努力张口,鼓动两鳃,好像要努力找回突然断裂失去的身体。

那市场,有生有死,充满众生的气味。

肉贩主人用一张姑婆芋的绿叶卷起仿佛想说什么的猪舌,一整条猪舌。或用剪刀剪开盘缠不清的猪肠,那么长,那么柔肠寸断。

母亲回家,一面用盐和面粉清洗,拉起长长的肠子,一面和我说〈界牌关〉里惨烈厮杀的「盘肠大战」。罗通被杀,肚腹破了,肠子流出来,便把肠子盘在腰上,继续厮杀。

母亲把肠子洗得白净如玉后,说起战争里的大轰炸。一个人,刚说完话,被炮弹炸到,身体四分五裂,肠子都黏挂在树上。

说故事的时候无动于衷,好像只是惋惜,没有时间把树上黏挂的肠子好好洗干净。

以后遇到叫嚣战争的人,我都知道,他们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

是的,我应该感谢,我平凡的日常,如此奢侈。

图一:唐.怀素 《苦笋帖》

可以跟母亲逛菜市场,在水盆旁边,用手指逗弄每一颗张口吐气的蛤蜊。我的手指一碰,它们就缩回去,紧紧闭着,躲在自己以为安全的壳里。


▌当地当季

五行的料理,强调的是当地、当季。食材的当地、当季,是我的身体渴望与土地对话,渴望与季节对话。

住在纵谷的时候,总会用当季刚刚收割后新烘焙的池上米煮粥,每一粒米,仿佛都还记得季节时序。一粒米,记得晴雨、风露、寒暖,记得土地和季节的祝福,记得阳光热烈,雨露滋润,记得长风吹拂,记得严寒时的隐忍。口里品尝新米的粥,像懂茶的人说春茶与冬茶的不同,像在说人世冷暖,六十石山的茶园,主人娓娓道来,烘焙的茶笼里一阵一阵茶香,很清楚让身体懂了这一方土地,也懂了这一季的寒暖。

春天观音山的绿竹笋产季,附近农民一大早摸黑入竹林,太阳还没露脸,在湿雾里探索竹根下未出土的新笋,用手摸一摸,确定了,一锄头挖下去,一颗鲜嫩的幼笋。一担一担挑到河边,正是早起的人开始散步。三三两两,一人买下一堆。太阳从大屯山透出彤云,笋也已经卖完。农民挑着空担子回山上了。

这样的早市许多人碰不到,也很难体会土地和季节给了这些新笋多么美好隽永的滋味。

农家的人会教你挑笋,没出过土,笋尖很弯,颜色青浅,才无苦味。

有时候想起怀素的〈苦笋帖〉,十四个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苦笋和茶太好了,赶快来。像一则简讯,怀素告知「苦笋」的好,要朋友快来。这样的平凡日常,已是博物馆书法国宝。

我也想尝尝苦笋,刻意挑两个,农民不解,也暗笑我外行吧。

回家,一堆笋,带壳煮沸,关火焖,凉冷了就放冰箱冷藏。吃的时候剥壳,切块,千万别放美乃滋,自然有春天的鲜甜清爽,连苦味都好,体会唐代怀素这和尚的推荐,配一壶清茶,真的「异常佳」。

「异常佳」,常常也就是当地、当季。最平凡,也是最奢侈的日常。

料理太违反日常,让我遗憾,料理太扭曲平凡,我大多敬而远之。偶然吃一次,知道就好。

有点像看名牌时尚展,伸展台上争奇斗艳,看了也高兴。但是,我心里明白,穿那样的衣服,那样扭捏走在大街上,真可怕。

作怪,并不是日常。不平凡,不日常,也有人趋之若鹜,不必我凑热闹。

大概深受母亲影响,我敬重能把平凡日常做好的料理,平凡日常,也才是天长地久。

小时候跟母亲在菜市场绕一圈,记得绿绿的青菜,一把一把,用草绳扎着,后来读《诗经》,也总觉得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我直觉是帮母亲放进菜篮的包心菜。学者当然说不是,但是学者不上菜场,他们有考证,我的「卷耳」是生活的意象,美丽而且这么鲜明。

很简单的包心菜,母亲常用油爆了花椒粒,再加辣椒和醋,醋溜的包心菜酸脆,带一点麻辣,还是我平凡而日常的记忆。

家常的菜,可以常吃。特殊的料理,偶然伸展台上看看就好。每一餐都要不平凡,会吃不消。

平凡而且日常的料理越来越少了。朋友请客,多是「创意」或「分子料理」,吃到有点怕。

但是也为难,不「创意」,不「分子」,繁华都市,争奇斗艳,很难卖高价。不卖高价,一个一个平凡日常的餐厅陆续关门。平价又花功夫,平凡、简单,已经不合时宜。

以前中山堂对面小巷子里的「隆记菜饭」,前两年关了。他们的葱烤鲫鱼我真想念,烧菜也好,芋奶也好,烤麸也好,白玉酒蒸猪脚是一绝,大骨黄豆汤也是一绝,如此日常,却都花功夫,有火候,不搞怪,不乱创意,平平稳稳,随时去吃都好。

然而结束营业了。

有时候会算一算,这两三年,光是台北,关了多少家这样的餐厅?

怀旧其实没有意义。我相信,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平凡」「日常」就是麦当劳或肯德基。「平凡」「日常」不是不在,是改变了,更快速,更一致化,不强调慢工出细活,「慢」和「细」必须昂贵,必须「创意」,必须「分子」,一万元起跳,一个人喔,所以与大众的日常已无关系了。


▌苹婆

正写著平凡日常,收到一包嘉义山崎刚採收的苹婆。

苹婆是中央书局盛尧寄来的。四月初,我们合作「五行九宫蔬食」,我希望「五行」是流动的,不拘泥形式,「木火土金水」,颜色上是「青红黄白黑」,五行粥的内容就随当地当季两个原则更替。

我在嘉义民雄一所大学校院看过成熟的苹婆。掉了一地,外壳绦红,壳爆开,内里壳橘色,非常美。苹婆果外皮深褐色,搓开外皮,果肉土黄,像栗子,烤熟以后,比栗子还香。

苹婆颜色近土,温暖厚重,画的时候,用线条勾出凤眼,用赭石加墨填色,五行属土,我直觉是滋养脾胃的好食材。

我希望大暑前后,五行粥可以加入苹婆,正是中南部台湾的当地当季食材。

感谢盛尧找到了,这是连雅堂《台湾通史》里记录过的植物,他用的字是「宾婆」。

图二:大暑前后嘉义山崎的苹婆

宾婆、苹婆是南部台湾地方语言「ping-pong」转译。

古代汉字的苹婆指的是苹果,一种小苹果,粉红色,宋人画过〈苹婆山鸟〉,那幅册页就在台北故宫。此「苹婆」,彼「苹婆」,容易搞混。

南部夏日正是宾婆或苹婆生产季节,可惜年轻一代多不认识了,在民雄的大学校园,只有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捡苹婆果。

没有日常生活,其实,很难真正爱一个地方。

立秋这日的早餐,我就试着烤了几颗苹婆,嘉义山崎产的。烤熟了,去除外皮,切成丁,洒在五行粥上,粥上添一道盛夏之香,慢慢品味,等待暑去秋来,岁月滋味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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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标签:嘉义   平凡   日常   黄鳝   防空洞   肠子   菜市场   料理   珍惜   母亲   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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