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河纪事

在秦岭余脉,秦楚交接的鄂西北,有一条小河,它冲破了层层云雾的阻挠,又倔强地穿过了三天门,二天门和一天门,就来到了钟坪。小河由西北流向东南,因其右岸有一天然溶洞——仙人洞,因此这河就叫仙河了。仙河两岸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早年一直是洪荒之地,可能到了明末清初,才断断续续有部分流民,为躲避战争和匪患,迁移至此。我的祖上,大概也就是从那时流落于此的。那时仙河两岸人烟稀少,统共也不过就四五户人家,到如今怕有几百户了。

最早先人上山时,就寄住在钟坪河西半山上的溶洞里,于是久而久之那洞就叫先人洞了,后来又叫着叫着的,就叫成仙人洞。仙人洞不知有多深,传说那洞一直通向了四川,没人走到了尽头。据说那洞有活洞和死洞之分,意思是进了活洞,你尚能活着出来,进了死洞,你就不用想着出来了,因为你已出不来了。洞中有洞,洞里洞套着洞,所以进洞时得沿途做好记号。内洞里别有一番天地,有小河,有石桥,还有好多石制的桌椅板凳。有人就曾在里面找到过一个石头箱子,可在争抢的过程中,那箱子跌下悬崖,摔成了碎石块儿。要不然,我们今天还能有幸看到。据说,一批一批进洞的人都在内洞里藏了好多的金银财宝。我们几个胆大的,做好了发财梦,也做足了准备,进去了三次,可什么也没发现。每次我们都是兴冲冲的走进去,再失魂落魄的爬回来。

洞里真黑,进入洞里,你就理解了什么是十八层地狱。一种彻骨的恐惧会深入到你的骨髓只觉得头皮发紧,汗毛直竖。四周死寂无声,我们只听见我们的心跳,响如战鼓。再胆大的人此时也悄然无言,小心翼翼。因为你稍不留神,可能就跌入了天坑地洞,那就万劫不复了。及至出洞时,远远地看见洞口的那一丝光线,就像是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你有死了一回又活过来了的感觉。你会感觉到,活着,活在人世,真好!最早我们的祖先迁住于此;后来一些强盗土匪也住过;战争了,又成了逃难的灾民的天然庇护所。但都知道仙人洞我们邹家的,是我们邹家老先人的石洞。可如今听说仙人洞要被开发旅游了,这是好事,可要是乱开发,滥开发,届时我们到哪儿寻根觅祖呢?

常听祖辈说,那时仙河河道很窄,两岸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假若一棵古树不小心从河这边倒向了河那边,就成了两岸人们来往的天然木桥。河水很深,里面鱼鳖成群,人们过河很困难,弄不好脚就踩在了鱼背上,鱼一痛一动,就会害你摔个四仰八叉。及我小时候,河里的鱼还有很多。我们用一根铁丝做成鞭子,使劲儿往水里抽打,不一会就能捡起一小盆,我们还挑三拣四的,只要长得好看的白鱼,泉鱼。其余的像“麻沙壳子”,“黄豆拐子”等就扔了。

仙河的野鱼长不大,有一根筷子,两根筷子长的,在我们眼中就是大鱼了。小时候,我常趴在河堤上,看着群鱼在堤下游来游去。有一次我看准了,就一个猛子扎进去,竟抓住了一条。及我高兴地想浮出水面时,才发现我的手被石缝卡住了,怎么也抽不出来,越往上抽越紧,因为那石缝呈三角形,下宽上窄。在我快要被淹迷糊时,有一个念头却突然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我要是就这样给淹死了,人们肯定说我是被水鬼拉去了,可没水鬼呀,我这是抓鱼呢。就快被淹死了,我开始乱弹起来,也就是“弹命”吧,弹着弹着,突然手向下一滑,竟从石缝底下把手给抽了出来,于是,没等二十年,几分钟后,我还是一条好汉!

那时河道里常有狼群出没,有时大白天里,那狼群就排着队,在河道里大摇大摆的浩浩荡荡的游行,人也不敢靠近。我读小学时的时候,家家户户喂猪,夜晚要把猪关好,否则那猪就会被狼叼去了。我们老师喂了一头猪,夜晚怕猪跑了,就用绳子把猪拴在猪圈里,结果天亮一看,猪没了,只剩一截绳子,一滩血迹和半截猪肠子了。大家都说是狼把猪给吃了,那肠子是狼吃剩下的。

每年祭祖时,从我这辈儿往上算,我们只能祭八辈祖上,再往上就没人能说清楚了。我们的开山祖——邹天佐,邹天佑,据族谱上记载,他们是从襄阳迁来的。中间若干辈儿的事,我不大清楚,因为我无缘得见族谱。族谱一直被本家秘密的保存着,像我这样的后生小辈,是没有资格见识的。偶尔听了几个老人说了说自我太爷以降的事,聊以记之,让我姓后辈能知晓我们的根,我们的源,我们从哪里来;也让后辈得以见识先人操守为人。

我的太爷爷兄弟五人,我太爷爷一生生养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于是我就有了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和七爷,大姑奶,二姑奶和三姑奶。三姑奶最小,如今兄妹十个,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八十多岁了,身体硬朗,看到她,你不用查字典就会明白鹤发童颜的含义。当年我在湖北口教书时,常到她家里吃饭。据说当年才成家时她也非常穷,我三伯常说,那时她们所有的家当都在身上,也就是说所有的衣物已经穿在了身上,所有的粮食也已经吃进了肚子里,真的是家无余粮余衣。但是只要来了客人,她们马上笑眯眯的跑出去借油借盐,借米借面,款待客人。因为热情好客,她们结交了好多好人,所以后来终于过上了富足的,可以说是高贵的生活。

我太爷是一个至孝之人,听人说我太爷两腮上有两个深深的洞,据说太爷的母亲病重,为了祈求上苍减少母亲的痛苦,为了能替母亲分担一点痛苦,我太爷就用铁签把两腮扎穿,并在上面穿上铜钱,祈求用此极端的残忍的方式替母亲赎罪。他带领两个儿子,从家中步行前往武当山,拜求真武大帝,能免除母亲的痛苦,一行三人,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往返月余。走时担着粮食,遇到旅店了,就生火做饭,用了店家的柴火,还要在那寄宿,就给店家几个铜板。吃罢后再在沿途店里放点粮食,以便回来时吃。因为去的时候是满担子,回来时担子是空的,更加上回来时不用三跪九叩了。所以去武当的时候走的慢,及回来时就走的快了。不知太太奶奶病好了没有,反正是我太爷两腮从此就留下了深深的洞。

我太爷是一个重情之人,太奶奶去世了,太爷爷终日哭泣,晚辈怕他哭坏了身子,就给他找了几个蒙童让他教着,以便打发时间,忘了忧伤和思念。(我没有见过我的太爷爷,但是我见过我太爷爷的学生,还有几个现在仍健在,并且身体倍儿棒。)像我太爷爷这样的人,如今可是再也寻不着了。好多人,可能男人女人还没死,就急着再娶再嫁了,及男人女人死了,更是猴急火急的,一刻也不想耽搁。我曾见过一个人,他死了老婆,我们去看望,他笑嘻嘻的,一边敬着烟,一边骂着笑话,就好像死的是别人的老婆,和他没丝毫关系似的。我心中悲凉,几乎落泪,如今开化,已不大提倡守鳏守寡,但这事总得歇歇心,缓一阵儿吧?今天奔他的丧事,不几天怕又要喝他的喜酒了,后果不其然!

太爷爷对子女极为严厉,据说每年年末吃团年饭前,我的七个爷爷就会齐排排的跪在他面前,然后七个爷爷身后就一一对应的跪着我的奶奶们(当然七爷身后是空的,他年幼,没有成家)。要发压岁钱了,我的太爷爷给的压岁钱是每人几鞭子,然后再论一年的功过,有过的人再多领几鞭子。我曾问过,那没有犯错的人为什么也要挨打,他们解释说,虽然你没有错,但你的兄弟犯了错,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没有劝导?所以没有冤枉的打!我就见过这么一个儿子,他孙子大概也有十几个了,他妈每每还要打他,打他的时候,把他喊过来,让他乖乖的跪在她脚跟前,打好了,让他走他才敢走。

太爷爷对子女极为爱护。那时家里只要有两个男丁,留一个给老人养老送终,必定有一个要被抓走当兵去。我有七个爷爷,照理得有六个要当兵的,只是我的四爷爷是国民党的保长,每每有兵役,就让他给支吾了过去,后来实在是搪塞不过去了,非得出一个人。这时,我的七爷爷主动的站起来对太爷爷和他的兄弟们说:“就让我去吧,你们都成了家,都有妻子儿女,万一……”其实都知道,那时上了战场,回来的可能性是零,去了就是死。结果,我的七爷爷就死在了襄樊附近的战场上。我查了一下资料,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在襄樊发生了两次抗日战役,一是四零年的枣宜会战,二是四五年的豫西鄂北会战;还有一场国内战争,即四八年的襄樊战役。我要是问一下老辈儿,很容易弄清楚我的七爷爷到底是一名抗日英雄,还是一名阻挠人民解放的白匪。但这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了,那年代就是要死人,不死人是不行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题目,我七爷爷以他的死,换取了他的兄弟的命,换取了他人的命。

七爷爷也死了,死在了襄樊的战场上。太爷爷闻讯后嚎啕大哭,不能让七爷爷就这样暴尸疆场,于是他带领我的另外几个爷爷,赶赴襄樊,在堆成山似的的尸体上,一个个翻捡,终于找到了我的七爷爷,把他抬回家,安葬在老家(如今小电站机房后,我们每年都会去祭拜)。往来襄樊的路上,流寇土匪横行,只有渡汉江时坐船,其余全靠双腿儿。据我考证,从得到七爷爷的死讯,到赶赴襄樊找到辨认出七爷爷的尸体,恐怕得好几天的,尸体没有腐烂,还能辨认,这大概说明了我七爷爷当牺牲于豫西鄂北会战,因为那是天气不热,便于尸体保存。这么说,我七爷爷正是抗日英雄了,但也待我进一步考证。

太爷爷一生笃行两件事,一耕一读,也希望能以耕读传家,他自己粗通文墨,所以我的七个爷爷也都能识文断字,这在百十年前,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那是不简单的。现在在钟坪你我眼睛所能看到的好田好地,多半是我太爷爷出力、出钱开垦的;那时仙河两岸也没有路,我太爷爷又出钱出工修路,并且他自己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扛着锄头出了门。不知现在种地的本族和外族的后人,再在田地里劳作收获,啃着雪白的馒头吃着喷香的米饭时,有没有想起我的太爷爷。但太爷爷当年修的路,早已被拓宽平整硬化了,有的还成了省道,早已不见了当年的影子,如今车来车往……

说罢了我太爷爷的事儿,接下来再说说我爷爷们的事儿。七爷爷的事我在前面已说了一点,英年早逝,他原本也没多少故事,我就不再赘述了。还有几个爷爷的事迹我不大清楚,我单单说说我的爷爷和我的四爷爷吧。

四爷勇武强势,不过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这种性格是他能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因了他的保护,我们邹氏一族,才能延续下来,要不然我们祖上大多数人可能都得死在战场上。可及解放时他背负了人命,据说那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的命,无奈之下,只得背井离乡,亡命蒙古,隐姓埋名,在茫茫戈壁和草原上度过余生。几十年后,他回来探亲,那时我才几岁,我也亲眼见过他,一个高高瘦瘦,精神矍铄的老人。如今他老人家早已作古,要不然这一桩公案,我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我爷爷兄弟七人,他排行第二,我快二十岁了他才去世,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是很深刻的。我小时候常常偎依在他身旁,听他讲那些陈年旧事。我的太爷爷老了,他的儿女慢慢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话说“树大分叉,人大分家。”于是我爷爷就成了新的房头儿,我们这一支生活在凸儿上,凸在我们这的方言上读“堡”,离这不远还有一个院子叫凹里,凹在我们这的方言上读音和贾平凹的凹读音一个样,彼时凸儿上和凹里两个院子在方圆百里红极一时,据说灯火彻夜不灭。凸儿上现在一点也看不出它当年繁盛的影子了,凹里的老屋虽破损严重但还倔强歪斜在那儿,仅从老屋的石制的精美的门磴和门槛上,你就会感悟老屋主人的财力。

爷爷一如他的祖上---勤劳,慢慢的他积攒了一点儿财富。爷爷常对我说,他小时候吃肉,那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大块儿,就像今天买的豆腐一样,然后他们就用筷子戳着,沾辣椒吃;又说他小时候院子里外到处都是果树,那苹果,梨,桃什么的掉在地上都没人吃,我那时候正是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时候,每每听到这儿,我的哈喇子都忍不住成串儿的往下淌,我不停的感叹那么好的日子我为啥没赶上,爷爷此时也不住地摇头叹息。说爷爷积攒了财富可能有点用词不准,他可能积攒了不少粮食,那时说财富不是指存款,财富是用粮食来衡量的,如家有麦子多少石,谷子多少石。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那可是一笔耀眼的财富。没听他们说起过土匪,你想,我爷爷他们弟兄多,三五个土匪是不敢抢他们的。就怕当兵的,一驻扎就是好长时间。那时当兵的,不管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反正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我爷爷都把他们当亲人对待,白米饭做了一锅又一锅,我不知道那做饭的锅有多大,但我见过那碾米磨面的石磨,至今还在院子里,那可真叫一个大,不知道当年是如何推动的。

爷爷他们都读过书,但终归是乡下人,他们没有政治觉悟和素养,那时没有报纸和电视,小老百姓也无从知晓家国大事,天下大势。他们不懂政治,分不清谁是国民党,谁是共产党,他们待谁都亲。这样,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来了一茬又一茬,他们轮番驻扎在凸儿上,一会儿国民党的部队来了,把共产党的队伍撵的顺山跑,一会儿又是共产党的队伍来了,把国民党的队伍撵的顺沟溜。小老百姓就在国共两党之争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稍不留神,可能脑袋就搬了家,及吃饭的时候,找不到家伙事了。

为了让大家更能明白那时斗争的残酷,我就穿插一点题外话,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这会儿不说国民党,共产党的事了,我就说说a党和b党的事吧。a党从一天门那攻下来了,因为力量悬殊,b党要马上撤离,可这时b党一个伤员,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受了伤,怎么办?带上他撤离吧,会影响部队行进的速度;留下他,a党抓住了,又怕他叛变吐露出部队撤离的路线。开枪打死他?枪声更会引来敌人,暴露了部队。怎么办?怎么办?于是,就在仙河河滩上,他的战友用鹅卵石砸死了他。在火石沟下的一个院子,一家男人见远远的地方来了部队,他怕被抓了壮丁,就赶紧对妻子说,要是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家男人出门帮工去了,说罢了就赶紧躲到后山上去了。那妇人就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做家务,不一会儿队伍就开过来了,那当官的果然问那妇人:“你家男人哪去了?”那妇人没有见识,却自作聪明,为了讨好人家就说:“我家男人打b党去了。”可不巧的是,来到正是b党的队伍,那当官的就说:“喔,很好,嗯,你的孩子长得很漂亮,来,我抱抱。”妇人刚递过孩子,旁边一个当兵的一刀就把那妇人的头劈了下来,头还在地上滚动着,那当官的就把孩子使劲儿地往地上一摔,那孩子就一命呜呼,找他的妈去了。a党和b党常年厮杀,双方都杀红了眼,及b党攻打下某家洞时,连洞里两三岁的孩子,鸡呀狗呀的都杀了,没留一个活口,这是某人亲口告诉我的,那是她们祖上的事。

本是说我家族的事,怎么离题了?废话少说,我还是言归正传。在国共两党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谁都没有为难我爷爷。国共之争渐进尾声了,临近解放的前几年,一直是国民党的队伍驻扎在凸儿上。一天,国民党的队伍抓住了共产党的一个探子,因为战事紧张,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口供,暂时没杀,就把他关在我爷爷的地窖里。爷爷见他可怜,就偷偷的给他送饭喂饭。旋即,远处传来了枪炮声,国民党的部队逃走了,我爷爷马上给那探子松绑,放了他。不曾想,爷爷这一善举竟挽救了一院子人的生命。及共产党的队伍攻来后,据说所有的枪炮都对准了凸儿上,他们认为凸儿上是国民党的老巢,凸儿上人通匪,打算把那夷为平地。这时我爷爷所救的那个探子出来说了话,说凸儿上的人家通匪也通共,他们是好人家。这才免了那灭顶之灾,否则,今儿就没我在这儿和你唠嗑了。

解放了,国共之争也终于告一段落。可好日子还远着呢,从没饿过饭的爷爷及他的儿女,在那几年差点饿死。田地,粮食给分了人。据说有一罐财宝,被爷爷他们悄悄地埋在了凸儿上前面的地里,但不知真假,可能刚埋下时就让人给刨了吧?也不知所终,我们兄弟几个还曾商量过,准备找锄头去寻找,但也只停留在嘴上说说,最后不了了之。积攒了数代人的财富就这样给瓜分殆尽,一些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一夜之间翻了身,当了主人,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女人。把别人几辈人几百年所走过的路,仅用了几天就走完了。我们家族从此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有缓过气儿来。我出生后,刚会哭的时候,如果哭声大了点,可能就会遭到父亲的呵斥:“你不会小点声吗?叫别人听见了咋个办?”“小声说话,低头走路,小心做人”就是我的启蒙教材,所以就像你们所看到的一样,我是多么的猥琐。但这是人前我装的假象,人后有时我就很自豪起来,如今的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货真价实的贫下中农……

紧接着又是浩浩荡荡的十年文化大革命,现在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可是即无文化也没革命的,可当年谁敢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我爷爷他们在解放前和共产党以及国民党说不清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消说他就成了文革斗争的主要对象。那些没有见识的(我可以这样说吧)受蛊惑的贫下中农,还有一批可以说是地痞流氓吧,就疯狂的变态的折磨我的爷爷,他们说他是地主,是国民党的特务,给他戴上高高的地主帽子,牵着他游街,吐他的唾沫,打他,让他跪在打碎的瓷碗片上,双膝鲜血直流。我爷爷咬着牙,默默地忍着……

乱世是一把尺子,它能丈量出人性的善恶。有好多曾多次得到我爷爷接济的人,这时原形毕露,露出了本性,他们竟是下手最重的人。乱世把人变成鬼,我爷爷不恨他们。也有良心未泯之人,如一户阮姓的,解放前是专门给我爷爷放牛的,别人逼他揭露我爷爷当年是如何压榨剥削他的,他誓死不说,在大会上,他反复强调我爷爷是如何如何的好,当年要不是我爷爷的接济,他们一家早就饿死了。这两种人我都见过,确实有异于常人,甚至至今有人依然健在,我们还时时见面。

在破四旧的运动中,好多人的祖坟给推平了,在上面盖起来学校,村房,好多学校都是建在坟场上的。当年我所在的中学扩建时,挖地基就挖出了成筐的白骨。夏日晚上,在一楼的好几个房间里,你每每能看到团团磷火,我们也叫鬼火。好多人零散的祖坟也给扒了,那精美的墓碑给用来砌了猪圈,日日接受猪屎猪尿的洗礼。如今到仙河两岸走走,还能看见好多这样的猪圈。贾姓的也是仙河两岸的大户,当年他们的祖坟就被用来盖了队房,当初建房选址时,贾家人肯定一百个不愿意,他们肯定也想到了迁坟躲开,但是谁敢提出来呢?于是他们祖宗的头就正好枕在门槛下,踩着他们祖宗的头人们才能进进出出。那时来队房人特别多,人们几乎天天白天上工干活,晚上都要在队房开会,就得天天踩着他们祖宗的头,意思是要让贾家的永世不得翻身。再后来,那队房被我三伯买了住,第一年大年初一,他刚打开门,就发想大门门槛下有人压的祭祖的纸钱,香烛等祭品。我三伯好一个气呀,他飞起一脚把那祭品踢出好远。不过气消了,他也理解了,后经与贾家人沟通,他们再祭祖时,把纸钱香烛远远的放着,能看见我三伯的大门即可。现在我的三伯也已作古,那房子也早已作废,贾家再祭祖时,该方便多了。

我们的祖坟也难逃此劫,不过终归我们邹家人多,可能那些人也有所忌惮,祖坟倒是保存了下来,不过在我们祖坟正前面也盖起了队房,把我们的祖坟严严实实的挡在房后,这一挡也是几十年。该来到已然来到,该走的还是走了。日出日落,然物是人非,祖坟依然矗立在那儿,坟旁的古银杏树,历经千百年风雨雷电的淬炼和洗礼,却越发的苍翠硕壮。那棵古银杏树是我所见过的最老最大的树了,祖坟在它的荫护陪伴下,与天同休与地同眠吧。

如今那队房也已垮塌,祖宗们终于可以松口气,看看外面,看看他们的后人了。我们后辈儿孙中,虽说没有大富大贵的,但也基本衣食无忧。有教书的,做医生的,做小生意的,干什么的都有,可以骄傲的说就是没有违法乱纪的,我们没有辱没先人。也有好多人离了故土,把家安在在了外地,安在了条件更好的地方。可能只剩下我独守仙河,独守老家,教着书,过着安闲的小日子。

文化大革命也终于过去了,可爷爷也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他身体硬朗,一生从没吃过药,更不用说打针了,那时也没有打针的。快八十了,还有一把子力气,我就见过他抬“四牛子”石头。爷爷酒量也特大,他不喝低度数的酒,认为那样的酒喝多了肚子胀,人还没有酒意,没感觉。这大概是家族遗传吧?我父辈,我们弟兄都能饮酒。可到了晚年,爷爷顿顿饭喝酒,后来他干脆把饭戒了,只喝酒不吃饭了。八十多岁时,他撒手西归,我三叔常说,爷爷要是不喝酒当饭,他一定能活一百多岁的。对爷爷喝酒这事,我给予理解,他老人家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坎坷,心中不知淤积多少块垒,唯有借酒,方能稀释,这外人如何能知晓呢?

仙河日夜不停的流着,一如往日,它携带着苍茫,悲凉,凄美,雄壮而豪迈的氤氲,弥漫在仙河两岸。它所哺育的那一代代英雄般的儿女,演绎完了他们轰轰烈烈的一生,终于被埋在了它的两岸,日夜陪伴着它,守护着它。太爷爷走了,爷爷也走了,父辈的好多人都八十多了……仙河两岸,我们这些后辈儿孙依然辛勤地耕耘着……

(后记:怀着对祖宗的敬畏之情,我就写了上面一点文字,就像用泥塑人一样,我刚塑出了一个人形,还没来得及塑上鼻子眼睛,它只是一个框架,实是粗糙的很,就因琐事放下了,日后,假如有时间,有心情我再丰润它,修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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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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