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外史一一安德海之人作孽 不可活

山东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这天有两艘太平船泊在西门外,船上有龙凤旗在空中猎猎作响的飘着,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交相询问,不知是什么人在船上。

这时德州知州府的“趙大老爷”趙新己得到消息,丁宝祯下了一道手令,叫趙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只要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之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禀报。

为了慎重起见,趙新提议:他,刑名蔡老夫子,和蔡新的侄子三人换上便装,悄悄到西门外去窥探一番,到了西门外运河旁,只见岸上看热闹的人总有三,五百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黑,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去,船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围坐,在玩“八音联欢”,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多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张帶着女人气的臉,看着也不像个坏人,怎么会如此大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来报,说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旗下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下面一只乌鸦,乌鸦是三只脚。

趙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乌为之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广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蔡老夫子说“东翁请想,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本朝那里有这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愰子来,诬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门抄斩”了。”

趙新自然受教,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浑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平生最得意的一个生日,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运河,出名的弯曲,十里路走了一天,才到一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也是一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泊船吃饭。只见黄石魁,他是安家的听差,走来说道“二爷,到临清就过不去了,”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最近天旱水凅,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安德海说“那就起早吧,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真嫌它气闷,”黄石魁犯了难,心想这多人,这多行李,从京里到通州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车,着实吃力。跟安德海来的另一个听差叫田儿的说要是能“抓差”就好了,安德海立既说“为什么不能抓,你们就是我的前站官,”黄石魅提议说“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早,我跟田儿沿途抓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安德海同意了。

田儿知道这个地方的百姓不好惹,要把船上的五个镖子代上,镖头韓宝清在被雇时就有疑问:你们是奉旨出京,沿途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魁笑而不答,拿出一千两银票交过去,每人二百两的酬劳算是很优惠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帶上那么值钱的细软,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管他了。他们一路走,一路抓,抓了二十多辆大车,给的是官价,麻烦不大。五名镖客的主要用处是对付关卡的小头儿,谁要是盘问底细,他们就一拥而上,作出要揍人的样子,把对方吓住,放他们扬长而去。他们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接到了趙新的密禀,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缉拿,一面拜奏。缉拿的原因是“有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奏折。丁宝桢立刻又用快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東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他马上抓安德海。

署理东昌知府程绳武,有山东第一能吏之称,未接巡抚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好惹,只派人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们送出东昌府,就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就去找駐札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就怕办砸了”。

“凡事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说“你说,我听就是,”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宫保清刚勤敏,圣眷正隆,我做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跟他闯禍,这案子一出奏,面子上好看,但西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能不顾虑。”

“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请你派兵抓太监。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少,两下动手,必有死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丟不起,”

“你现在是怎么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帶个小队跟了去,见机行事。为了套近乎,他还有意向王心安借了几支槍。

带领亲兵的余千总向程绳武报告了安德海的行踪,说他已出东门。出东门南下有两条路,一条是正东,一条是东南,不知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条?

“有件事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他们中午在这里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要到明天,才能知道他们是投正东,还是东南,你今夜就走,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总千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来了,安德海是往东南东阿的这条路走,程绳武早有准备,穿便衣,戴凉笠,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下去,临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禀,说明情况。

在烈日下跟踪了两天,突然发现安德海的行程变了,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安德海兴致不浅,要迂道去一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在这时,王心安奉丁宝桢的命令,带着一小队人,赶了过来,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动手,而程绳武依然力主慎重,说泰安知县何毓福极其能干,一定有办法可以“智取”。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办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派余千总,持着程绳武的亲笔信,抢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车队一到,天色将晚,进了南关,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义兴”,巧得很,正有两个大院子空着,等安德海歇了下来,刚刚掸土洗臉,坐下喝茶,黄石魁进来说“泰安县派人来了,见不见?”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这里与众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兴“见,见”他说“怎么不见?”

于是领进来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请安,“小的叫张升,敝上特为叫張升给安钦差请安,敝上说本应亲自来迎接的,因未奉到公事,不敢冒眛。不过晓得安钦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礼,”说着双手递上一张名帖。

”原来是何大老爷”,

“是”,张升说道,“敝上叫张升来请示,敝上备了一桌席,给安钦差接风,想屈驾请过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过来。”

这是有意帶些激将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说“没有什么不便!既然贵上知道我的身分,那就叨扰他一顿。”

于是安德海带着陈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黄石魁隨行伺候。由张升帶路,坐车直奔泰安县衙门,请到花厅,张升退出,另有听差送来三杯茶一一不是待客的盖碗茶。

安德海心有怨气,但依旧摆“钦差”的架子唬人,拉起京腔,大发牢骚,在花厅砖地上来回走着,一有响动,便朝外看,当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络于到了,“义兴”栈那两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腾出来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无头不行”,那些镖手不敢自讨沒趣,乖乖地守在院子里,不敢胡乱行走,等处置好了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义兴”栈商量停当,程绳武仍回东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驻守“义兴”栈,他自已帶着另一半,护送安德海到济南。

于是何毓福赶回县衙门,一进花厅便抱拳说道“失迎,失迎!东城出了盗案,不能不赶去料理,给安钦差接风,变成了口惠而实不至。”接着大喊一声“快摆酒!”

很快,席面铺设好了,听差来请主客入座,安德海心里有些嘀咕,不敢多饮酒,陈玉祥和李平安却开怀畅饮。

正在席间,进来一听差向何毓福禀报“抚台衙门的“戈什哈”说有要紧公事跟老爷面回”。

“安钦差不是外人,请他进来。”何毓福说道。

王心安的卫士所扮的戈什哈进来行了礼,拿出一封程绳武所写的信,递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隨即说道“省里送信来,说内务府派了人来,有要紧的话跟你当面说,”

“必是京里有什么消息,”陈天祥说,

“当然是传消息来,”安德海接着说,“必是两位太后,传办物件,不知道信上说明了沒有,是内务府的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递了过去,信中的意思是说内务府造办处的司官,已驰驿到省,说有重要公事与出京采办钦差面谈,奉宪台面喻,飞传本省各县,转其本人,并迅即护送到省。

“信上催得很紧,当然也不争在这一晚,”何毓福说“安钦差尽管宽饮,等明天我备车送你去,”

“不”,安德海很慎重的说“还是今晚就走的好,白天坐车,又热,灰沙又大,实在受不了。”

“悉听尊便,我马上叫他们预备”。安德海又邀上陈,李作伴,一同去济南,去逛一逛大明湖。

“那么”何毓福接着说“回头就从这儿走吧,安钦差不必回店子了,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一定说到,”

安德海有些踌躇,想想也没有回去的必要,说道“沒有别的话,就说我两三天就回来。”吃完了饭,安德海又改变了主意说“我还是自己回去一趟:”。


一回店,底蕴便尽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筹划妥当的,毫不迟疑的答说“都听安钦差的意思,回头上了车,先到南关弯一弯,也很方便”。

等上了車,先是往南而去,然后左一转,右一转,让安德海迷失了方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车子已经出城了,

“喂,喂!”他在车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他这一喊,那御者扬起长鞭,“刷”地一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往前直冲,跑得更快了。接着听得马蹄声杂沓,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从后面赶了上来,夹护着马车,往西而去。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安落网,计算途程只有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待抚标中军绪参将,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帶他去見丁宝桢。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陳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交给绪参将。

“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泰安知县何毓福赶来禀报,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祯罵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一龙袍偷出来招摇,这掛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安排好其他的人,只留下王心安一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从辕门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安德海提到”!绪参将大声禀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大人,怎么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询问了姓名,藉贯,年龄。问道“你既是太监,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来干什么?”

安德海答道“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狀“我说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么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要是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就像你这个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沒有,只凭你一句话?”

安德海把臉仰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气扬,说自己是御前行走,卖弄自已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的身分。丁宝桢心想,到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假虎威?可以想见。“

“御前行走怎么样,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城吗?就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难道还宰了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抢上前去,伸手就是一个咀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噔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安德海依然咀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龙凤旗,难道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头交代过的?”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终于认罪了“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人,搜他,”

“喳,”绪参將一招手,上夹两个戈什哈,层层搜查,在内里衬衣的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搜出一个纸包,包着纸片。上交给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公事,凭这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把那两张纸揣入怀中,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许闲人窥探。”

接着又提审了另外两名太监,李平安和陈玉祥,一进花厅,双膝跪倒取下帽子,连连磕头,哀求丁大人开恩!丁宝桢查明了随行三十多人的身份,分别进行J处理。

后又提审黄石魁,对于安德海出京的经过以及冒充前站官抓车的经过答得很详细,审问所得到的答复,令人满意,初步“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各县知府都已闻信,赶来伺候,丁宝桢只传见了首县厉城县知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一概挡驾。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早已设下一桌盛馔,丁宝桢无心饮啖,把文案们都请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意见。

“宫保,”有人答道“我有一疑,“安德海的隨从中,何以有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怕有隐情,”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想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隨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厉城县下达口头命令,設法问明实情具报。

厉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李二人隔离开来,分别询问,套出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去做买卖的,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到北京销售,就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珠宝是从那里来的?从陈,李二人的话中,得知是窃自宫中。

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因此,丁宝桢决定把陈,李二人的这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搜出来的两张纸片,一起销毁。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我要先杀掉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说,“安德海有罪,等朝旨一下,就是钦命要犯了,交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就不能擅自处理了”

大家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从,谈到后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大人,我有几句话,请鉴纳。”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了该明正典刑的时候,却是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极大的撼事。”

“如果大人不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处其咎”。“大人,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说明。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一个素以冷峭著称的朱姓候补知县,慢条斯理地说“人在厉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城。皇帝一个月的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些了解,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门,所以他每天等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里自语,多少曰子以来要办的大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回身望了一下,沒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好,他匆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里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到小李便即时吩咐“快找六爷,带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奴才这就去了,”小李缓慢地答道:“奴才骑马去,先到内务府明大人家,让他到六爷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爷传旨,伺候六爷一块儿进宫,这一来一往,至少得一个时辰,”小李是有意细说,好教皇帝心里有个数,然后才能沉着处置。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回屋子里坐着,念念诗什么的,不用急,奴才尽快把六爷找来”

“知道了!”皇帝顿着足骂:“混帐东西,你再噜苏,我拿脚踹你。”

“这不就去了吗?”小李敏捷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

未出神武门,他又变了主意,一个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纡道费时,就抓了个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说有旨意,赶快进宫在隆宗门外等候,然后自已找了一匹马直奔大翔凤胡同鉴园去见恭王。

到鉴园门口,一下马,就向王府护卫说明,来传密旨,要亲见恭王。

见到恭王,小李哈着腰说“六爷请坐,有两句话跟六爷回,”

“喔!”恭王坐下来,挥手把捧茶来的Y头挡了回去“你说吧,这儿没人”。

“是”,小李轻声说道“不知道那儿来的折子,是奏报小安子的事,万岁爷叫让六爷带同内务府大臣,立刻进宫。”“在那儿见面,”“养心殿”。小李又说,我怕耽误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进宫,在朝房等六爷”

“我伺候六爷进宫?”小李说

“不必,”恭王想了想说:“你先跟皇上回奏,请皇上也召见军机。”“

“是,我马上回去说,”

等小李先,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宝鋆请了来,悄悄说道,“小安子快完了,必是稚璜有个折子来,上头立等見面,等我下来,大概军机还有“一起”,你们先跟我一塊儿走,我再派人通知兰荪和经笙。”

文祥很沉着,宝鋆则是一拍大腿,大声说“好”

“我看,趁这会儿风声还不致走漏,先通知荣仲华预备吧,”文祥慢条斯理地说。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绿,先派兵看住安家,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隐匿财产,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你的思虑周密!”恭王点头表示嘉许,“这么样吧,就是你辛苦一趟,办妥了赶快进宫,我跟佩蘅先走。”

恭王传轿与宝鋆进宫,明善已先在军机处等候,一同进了养心殿,进东暖閣两宫太后常朝之处,只见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黄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过礼,首先就冲着明善问道,“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道?”“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是奴才的错,”他这样答道,“因为安德海跟人说,是奉懿旨出京,奴才就不敢拦了。”

“他是假传懿旨,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想想,两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事按着祖宗家法来办,会有这样子的乱命吗?”

恭王暗暗点头,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不但慈禧太后不能庇护安德海,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淮则,也比较好办事了。

“臣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皇上明示缘故,臣等好商议办法,奏请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过折子,为了让明善也了解,便出声念了一遍。

“你们说,本朝两百四十多年来,出过这么胆大妄为,混帐到了极点的太监没有?”“

“请皇上息怒,”恭王奏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得要好好儿核计”。

“还核什么?象这样子的人不杀,该杀谁?”

明善假仁假义的求情说“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的人,请皇上格外开恩。”

见他口是心非,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的鼻子上,“你既然知道保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为什么不早劝小安子别胡闹?为什么不拦住他,不教他犯法,太监不是归内务俯管吗?你管了什么啦?”说到这里,他转臉向恭王说,“六叔,先办安德海,再办内务俯大臣!”

恭王答说“安德海违制出京,自然要严办,臣对这方面的律例,还不太清楚,臣请旨,召见军机,问一问大家的意见,”

及至军机四大臣进见,先由恭王说明经过,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询,宝鋆和沈桂芬都表示“尊旨办理”。文祥和李鴻藻则另有陈奏,一个認为借此可以整肃官常,一个则痛陈前代宦官之祸,意思中都是支持皇帝的,自然,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小安子平日假传懿旨,也不知搂了多少昧心钱!他家一定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先抄他的家,”皇帝说。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办。”

“小安子呢?”

“佩蘅,你跟皇上回奏。”恭王

宝鋆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皇帝断然裁决:“就用第三个办法,马上降旨给丁宝桢。”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荣禄,当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宝鋆执笔拟旨,怕安德海闻风而逃,密旨分寄山东,河南,江苏三巡抚和直隶,漕运两总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兴奋而沉重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裁决“国政”,而且完全出于自已的思虑,心头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纸上文,那怕勋业彪炳,须眉幡然的曾国藩,亦不能不奉命唯谨,这种滋味是他从未经验过的,此刻经验到了。

因为如此,他特别用心看旨稿,旨稿很长,旨稿最后是“……… 着丁宝桢迅速派干员,于所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隨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將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

皇帝点点头说“写得很好,不过得加一句,“倘有疏纵,惟該督抚是问””。

宝鋆接过旨稿,回到廊下,加上那句话,回入殿中,捧呈御览,旨稿就成“廷寄”了。

“什么時候可以到山东?”皇帝指着手中的廷寄问。”

“明天晚上,一定可以到济南,”文祥答奏”。

“好”!皇帝特别叮嘱:“告诉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递到。”

“是!”恭王答应一声,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六叔!”皇帝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话?”

“臣请皇上,这会儿就给圣母皇太后去请安,婉转奏陈这件事。”

这话提醒了皇帝,不由得微微皱眉,杀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太后奏闻此事,却是一大难题。

慈禧太后圣躬违和,正靠在软榻上,皇帝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病容加上怒容,臉色非常难看。

“万岁爷来给主子问安来了。”有个宫女说道。

慈禧太后冷笑一声,把臉转了过去。皇帝依然强自镇静,从容地走到软榻前,一面请安,一面轻轻喊了一声“皇额娘,”

“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慈禧太后厉声问道。皇帝赶紧往地上跪,带着张皇的声音说“皇额娘干么生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我知道就是想趁我生病气我,别痴心妄想!我死不了”。

皇帝只是一味求饶,慈禧太后气略平了些,大声说“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抄了,是不是?”

“是,”皇帝的胆子大了些,他慢慢说道“我本来不敢让皇额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摇,无法无天,丁宝桢上了个折子,哼,”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来”!

“折子呢?”

皇帝递上折子,慈禧太后看了几行,就怒不可遏,看不下去了。对跪着的皇帝说“你起来,唸给我听。”

慈禧太后闭目听着,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了,听完她问“什么“曰形三足烏?”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负义,罪该万死,就是这一点。”皇帝切齿骂道,接着,他把青鸟使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简单扼要地讲了一遍,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这么一个打秋风的幌子,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臉白得象一张纸,她问:“听说你召见军机,怎么说啊!”

“六百里的廷寄己经发出,不论那儿抓住了小安子,指认明白了,不用审问,就地正法。”

“原来召见军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问,“文祥他们怎么说?”

“说是俩位皇太后苦心操劳,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不能让小安子一个人给搅坏了,”又说“小安子私自出境,犹有可说,打着那面“三足烏”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玷圣德。”

“这也罢了,”慈禧太后说,“小安子是立过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谁知道他福命就那么一点儿,“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点儿沒有什么。”

“皇额娘这么说,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释重负。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书房,不要提这事”。

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些惊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已都有点不太相信。

外廷的观感,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内庭行走的官员,话题便由安德海转到丁宝桢身上,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丁宝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对京中翰林,颇有点辍,因而这一下博得了清议的热烈讚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凌驾曾候,李伯相,左爵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安,八月初二的折子,计算曰子,折差应该回来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化?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紧的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安德海,罪名可就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如大旱之望云霓。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厉城县知府,亦都衣冠整肃地在伺候着。自鸣钟已打十下,只听得鸾铃大振,由远及近,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是“六百里加紧”,必是这一案的上谕,绪承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庭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属下说道“真正圣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庭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如何尊旨办理?请大人吩咐,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眀白,既刻提堂,指认确实。隨即正法,此刻就办,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厉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厉城县知县,奉命唯谨,疾趋回府。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其事。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的典吏,把安德海,陈玉祥,李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半夜提审,安德海有些疑惑不解,刑房书办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安德海很得意地说“我就知道淮是这么着。”

典吏很客气地把他们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派的两辆车和一队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厅里厅外,肃静无哗。帘子打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跄跄跌了进去,再有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跪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是啊!”

“把那三个提上来,”潘尉吩咐。

“你们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吗?”

“就是他吗?”潘尉指着安德海问道。“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

潘尉用平静的语气说“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正法,特为告诉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个糊塗鬼!”

“潘大人,”安德海浑身发抖的喊道“我有话说……

“晚了!”潘尉有力地一挥手,“奉旨无须审讯,指认明白,就地正法。

等人来拉吋,安德海已瘫痪在地,但照旧上了绑,潘尉亲自批了斩标,由抚署西使门出衙,押赴刑场,在绪承监临之下,一刀斩讫。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为安德海的性命已不保,也就无所顾惜,认为不如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办一办,反倒能落得一个贤明的名声。所以,当丁宝桢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见军机,当面指示,除了陈,李二人以外,还有几名太监,交丁宝桢一起查明绞决。

又特为召见内务府大臣,下一道明发上谕,申明朝庭的决心,于是恭王承旨,拟旨发出,前面叙明事实经过,后面申述态度,“………,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俱,……如有不守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该管太监,一并惩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既锁拿,奏明惩治,毋稍宽纵”

除了人犯,还有行李,箱笼衣物,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字,共计三十九件,连同征发来的牲口车辆,派两名旗藉的候补州县,解交内务府,整整忙了一个月,丁宝桢才算办结了这件大案。得知丁宝桢拿获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发上谕,曾国藩瞿然动容,“稚璜真是豪杰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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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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