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 ‖ 中国与外族


二千年来外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在原则上,中国盛强就征服四夷,边境无事,中国衰弱时或气候骤变时游牧民族就入侵扰乱,甚或创立朝代。但实际二千年来中国一部或全部大半都在外祸之下呻吟。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中原是外族的地盘。后来隋唐统一中国算又自主。但隋与盛唐前后尚不到二百年,安史之乱以后,由肃宗到五代的二百年间,中原又见胡蹄时常出没,五代大部是外族扰攘的时期。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间,中国又算自主,但国防要地的燕云终属于契丹,同等重要的河西之地又属西夏。

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间,北方又成了女真的天下。等到女真已经汉化之后,宋、金同归于尽,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这是全部中国的初次被征服。明朝是盛唐以后汉族唯一的强大时代,不只中国本部完全统一,并且东北与西北两方面的外族也都能相当的控制。这种局面勉强维持了约有二百年,明末中国又渐不能自保,最后整个的中国又第二次被外族征服。二百年后,满人已经完全汉化,海洋上又出现了后来居上的西洋民族。鸦片一战以后,中国浙渐成为西洋人的势力,一直到今天。



中国虽屡次被征服,但始终未曾消灭,因为游牧民族的文化程度低于中国,入主中国后就都汉化。只有蒙古人不肯汉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驱逐。游牧民族原都尚武,但汉化之后,附带的也染上汉族的文弱习气,不能振作,引得新的外族又来内侵。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但文弱的习气却己染上,所以汉人不很费力就把他们赶回沙漠。

鸦片战争以下,完全是一个新的局面。新外族是一个高等文化民族,不只不肯汉化,并且要同化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曾遭遇过的紧急关头,唯一略为相似的前例就是汉末魏晋的大破裂时代。政治瓦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而长期受外族的侵略与统治,旧文化也衰弱僵化,因而引起外来文化势力的入侵,中国临时完全被佛教征服,南北朝时代的中国几乎成了印度中亚文化的附庸。但汉末以下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是分开的,武力属于五胡,文化属于印度。



最近一百年来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属于同一的西洋民族,并且武力与组织远胜于五胡,文化也远较佛教为积极。两种强力并于一身而向中国进攻,中国是否能够支持,很成问题。并且五胡与佛教入侵时,中国民族的自信力并未丧失,所以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五胡为汉族所同化,佛教为旧文化所吸收。今日民族的自信力已经丧失殆尽,对传统中国的一切都根本发生怀疑。这在理论上可算为民族自觉的表现,可说是好现象。但实际的影响有非常恶劣的一方面:多数的人心因受过度的打击都变为麻木不仁,甚至完全死去,神经比较敏捷的人又大多盲目地崇拜外人,捉风捕影,力求时髦,外来的任何主义或理论都有它的学舌的鹦鹉。这样说来,魏晋南北朝的局面远不如今日的严重,我们若要找可作比较的例证,还须请教别的民族的历史。

古代的埃及开化后,经过一千余年的酝酿,在西前一六OO年左右全国统一,并向外发展,建设了一个大帝国,正如中国的秦汉时代一样。这个帝国后来破裂,时兴时衰,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每次外族总为埃及所同化。这与中国由晋至清的局面相同。最后于西前五二五年埃及被已经开化的波斯人征服,埃及文化初次感到威胁。但波斯帝国不能持久,二百年后埃及又为猛进的希腊人所征服。从此埃及文化渐渐消灭,亚历山大利亚后来成为雅典以外最重要的希腊文化城。从此经过罗马帝国时代,埃及将近千年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最后在西元六三九至六四三年间,埃及又为回教徒的阿拉伯人所征服,就又很快的亚拉伯化,一直到今天埃及仍是亚拉伯文化的一部分。



今日在尼罗河流域只剩有许多金字塔与石像还属于古埃及文化。宗教以及风俗习惯都已亚拉伯化,古文字也早己被希腊文与亚拉伯文前后消灭,直到十九世纪才又被西洋人解读明白,古埃及的光荣历史才又被人发现。

古代的巴比伦与埃及的历史几乎同时,步骤也几乎完全一致。也是在统一与盛强后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但外族终被同化,后来被波斯征服,就渐浙波斯化,最后被亚拉伯人征服同化。今日在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地已经找不到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的文字也是到十九世纪才又被西洋的考古学家解读明白的。

中国是否也要遭遇古代埃及与巴比伦的命运?我们四千年来的一切是否渐渐都要被人忘记?我们的文字是否也要等—二千年后的异族天才来解读?但只怕汉文一旦失传,不是任何的天才所能解读的!这都是将来的事,难以武断地肯定或否定。但中国有两个特点,最后或有救命的效能,使它不至遭遇万劫不复的悲运。中国的地面广大,人口众多,与古埃及、巴比伦的一隅之地绝不可同日而语。如此广大的特殊文化完全消灭,似非易事。但现代战争利器的酷烈也为前古所未有,西洋各国宣传同化的能力也是空前的可怕,今日中国人自信力的薄弱也达到了极点,地大人多似乎不是十分可靠的保障。



另外一个可能的解救中国文化的势力就是中国的语言文字,汉文与其他语文的系统挪不相合,似乎不是西洋任何的语文所能同化的。民族文化创造语言文字,同时语言文字又为民族文化所寄托,两者有难以分离的关系,语言文字若不失掉,民族必不至全亡,文化也不至消灭。亚拉伯人所同化的古民族中,只有波斯人没有失去自己的语言文字,所以今日巴比伦人与埃及人已经绝迹于天地间,但波斯地方居住的仍是波斯人,他们除信回教之外,其他都与亚拉伯人不同。并且他们所信的回教是亚拉伯人所认为异端的派别,这也是波斯人抵抗亚拉伯文化侵略的表现。这种抵抗能力最少一部分是由于语言文字未被同化。西洋文化中国不妨尽量吸收,实际也不得不吸收,只要语言文字不贸然废弃,将来或者终有消化新养料而复兴的一天。

(原载清华大学《社会科学》第1卷第4期,1936年7月)






作者简介:雷海宗,字伯伦,一九○二年出生,河北永清县人,著名历史学家。一九二七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执教于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后更名南京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担任教授、系主任等职。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调整,调任南开大学历史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一九六二年十二月病逝。先生硕学高德,博大精深,学贯古今中外,研究自成体系,曾发表《殷周年代考》、《历史的形态与例证》、《古今华北的气候与农事》等重要论文,代表著作为《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整理出版的著作有《西洋文化史纲要》和《伯伦史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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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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