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一、相逢

陆小川做梦都没想过会再见到甄钰。

还来不及缅怀,一声惊呼就炸在他耳边,“风之,你咋样啦,有没有受伤!”

“师兄,我无碍,多亏这位道...”甄钰(字风之)有些虚弱地挣扎起身,正准备向他的救命恩人抱拳感谢,目光掠过,才发觉这人十分面熟。那双黑亮的眼睛,像极了多年前死去的故人。

不是像,就是他!

或许是阴山的风太冷、又或许是浊欲河的水太寒,只身面对阴狗都泰然处自若的甄钰,此时只觉得心脏发闷。

惊惧和惊喜像一把十字刀,在他心头剜了又剜,一时间竟不能出声。

甄钰提了一口气:“阿瑶,你还活着”,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陆小川冷笑一声,乜斜着眼,用白净的下巴尖儿指着甄钰,“哼!清风霁月的甄公子都还活着,我这个命贱的腌臜小厮怎么能死!”

他本就比甄钰高出一些,又穿了一身黑底红边的法袍,就着夜色,倒也显得张狂不羁,潇洒得很。

打量间忽然瞥见甄钰腰间的玉环,竟有些恍惚...

陆小川这些年有过许多响亮的名头:空桑神主首徒、軨泽义子...不过在遇见甄仁(甄钰之父)之前,他只是个流民小贼。

造化弄人。

那时人间还叫成汉。准确地说,是陆小川的老家在成汉。

成汉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西边的横断山像个大靴子把成汉与党项、东晋分隔开,南边靠着扬子江与东晋对望。扬子江在流过成汉的江汉平原时散了一地,屯出了个云梦大泽,将楚邑(成汉楚邑郡)养得富的流油。

陆小川自是不可能出生在富硕的楚邑,他只是个小猎户,住在横断山的靴子尖尖儿上,不过倒是离成汉的都城巴郡倒是便宜得很。

那会儿还有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国家:西秦、前凉、后凉、南燕、北燕、后燕、东晋等等。

南边儿跟成汉挨着的东晋最强大,扬子江以北所有的疆域加起来都没他辽阔。据说,原本这些北方小国就是东晋的领土,只是被“贼人”分裂成南朝北国,因而那些年,东晋一直忙着收复故地。

其实这些陆小川根本不关心,他也不懂,他真的就只是个没出道的小猎户,因为他阿爹是猎户,他阿爷也是猎户。

好日子总是不能长久。某日村里的壮劳力一起进山打猎,他阿爷不服老,也要跟着凑热闹,说要猎一头麂子,扒了皮给小小川做过冬的袄子。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

有人说是被抓了壮丁,都被押着去了前线。

陆小川哪里懂什么是打仗,只是他的弹弓坏了,要等阿爹回来修,阿爷也说要给他做袄子。那时小川每天都追着阿娘问阿爹阿爷什么时候回来,刚开始阿娘还会说:很快就回啦,他们最疼小川了,给你猎大羊腿和麂子去啦。

后来再问,阿娘也只是哭。

夏日炎炎,冬日皑皑。

他的薄麻衣换成了破鹿皮袄。阿爹阿爷还是没回来。那时陆小川懵懂的心里才第一次有国家、有了打仗这些概念。

“原来成汉的南边儿时东晋”

“原来我们这个横断山就是成汉和东晋的分界线”

“原来国家也会打架”

“原来打架就会死人”

“原来阿爷阿爹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久,阿娘病了,他只得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进山狩猎。他人小,猎不到大兽,也不敢,只能打一些野兔、野鸡换点汤药。那时他想,好像日子这么的也能过下去。

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冬雪才化,山头的迎春花便开的极盛,可陆小川没有袄子,越发冷的厉害。

东晋歼灭成汉防线,突进横断山,这个半隔绝的小村子头一次迎来这么多不速之客。

安静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山村突然嘈杂起来,四处都充斥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的哭喊、求饶、咒骂、哀嚎。劈里啪啦的烧灼声,吵得陆小川脑仁儿疼。不晓得过了多久,整个世界都归于寂静了,陆小川才敢从自家极为隐蔽的地窖里探出头来,像极了一只偷米的老鼠。

陆小川跑出来发现村里的苞米没了,房子也没了,人也都不见了,倒是东边用来求雨的神台上多了一堆小山似的焦灰和零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骨头。他只记得在晋贼闯进他家前,他阿娘急急忙忙把他塞进地窖,然后就听见“咚”的一声,那是阿娘盖上床板的声音(地窖口在他们石床下面)。

他还活着!可是阿娘他们都去哪儿了?是都死了么!

也不知是过了几个年头,陆小川流浪到了楚邑,也从小孩长成了大一点的小孩。

那天,他坐在得胜桥头晒着太阳,抓着虱子,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面貌和善的男人从桥那头过来。男人身形修长,眉目清秀,皮相很是优秀。当然,如果只是长得好,是无法引起陆小川这个“小老贼”的注意,真正让陆小川感兴趣他的一身穿着,只见男人锦袄阔裤,头发用犀簪挽住,高高的束了一个马尾,发丝中黑金色的绣线缠绕,左腰间垂吊着的玉环来回叮当作响,浑身散发着“我是肥羊”的气息。

陆小川心想着,刚想吃鸡,鸡就送上来了,正好偷他一偷。

只见陆小川小跑上前,跪下,抱紧男人小腿,哇的就喊:“爹,我可算找着你了,你不能再丢下我和阿娘啦,我们不要名分,不要钱财,只想陪在您身边”。边喊边硬挤出几滴眼泪,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晓得是做了多少次,熟练得很。

路人见一场“负心汉抛妻弃子,弱幼子苦寻至亲”的好戏码即将开演,纷纷驻足围观。

男人被突然窜出的陆小川搞得有些发懵,裤子被这个小乞丐死死的吊住,差点要走光,连忙提着裤子急急说到:“小子,你认错人了吧?”

“我怎么会认错!你就是我爹阿”,眼见周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陆小川哭喊得更卖力,同时手慢慢地摸上男人腰间的玉环。

“既然你说我是你爹,那你说你叫什么,我叫什么?

“嗯...你就叫我阿爹。你看你还认得这个么,这是你流行前留给我的传家宝,叫我好生珍惜。”陆小川岔开话题,直接拿出本应在男人腰间的玉环。

他打的就是趁人不备将此物顺来,再在群众面前说此物为己所有,男人既不承认他是儿子,也无法抢夺此玉环,这玉环自然就毫无风险的到了自己手里,完美。

遇到小爷,命中注定你有此一劫,陆小川心想,不免有些得意。

男人见此情景,心中聊然。不由地哂笑,这个小无赖,看着年纪不大,心眼儿却是不少。

“你倒眼尖,这玉环确是我祖传之物。如非祖传,今天就赠与你这小鬼也无妨”

陆小川瞎猫碰死耗子,我去,真是祖传的,肯定好值钱。

男人又说:“你莫要打这个玉环注意,若是想要钱财,我另给你也行。我看你年纪尚小,你父母何在?”

陆小川觉得这个男的在给他下套,我要是说我爹妈都死了,还怎么讹你!泪眼婆娑地说:“娘死了,我只是爹你一个亲人了”。

男人不理会这茬,径直说道:“咱们今日遇见,也是善缘,这玉环我确实不能予你,父子我们是做不成了,我家中有一幼子,年纪与你相仿,你同我回去,给他做个伴读如何?”

陆小川心想,你也是胆大,路边捡的小贼也敢给儿子做伴读,也不怕教坏。但是看着男人和善的面孔,他不知怎么觉得做个小厮也挺好,起码不用饿死,不用风吹日晒雨淋,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小川叩谢老爷收留”。

周边的吃瓜群众全程听下来也算是知道怎么回事儿,没了“幼子苦寻负心爹”的狗血戏码,当下四散而去。

就这样,陆小川去了甄家。

回到甄家后,陆小川才知道甄仁之前出门的那身行头已然是精心简朴过了的,对他来说算得上是顶顶朴素,毕竟甄家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华服玉撵才是标配。

陆小川也开始了自己的小厮生涯。说是小厮,其实算是半个主子。甄家夫妇待他极好,甄钰有的吃穿,陆小川一定有,甄钰有的书读,陆小川也一定有。要说坏么,那大概是夫人对他的学业太严格,比对甄钰还严格,以及,甄钰老是淡淡的,像个硬木头,也不知道他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甄夫人也同甄仁一样,是个柔软的性子,当初见甄仁带陆小川回来时,瘦瘦小小的一只,一身的骨头上没挂几两肉,问他几岁,陆小川摇头不知,再问哪里人,也只知道家在横断山。

当时成汉军溃,首当其冲的就是横断山那一带,只怕是父母早已遇害,甄夫人不由得更是心疼。

花自散入流水中,小川归尽大海息。

甄仁觉得“小川”做名太轻无福,不吉利,想要给他改名。于此事上,陆小川却极为执拗。他本就是个山野猎户,没那么讲究,只想着“小川”是爹娘留下的最后想念,如论如何也不能丢舍,但念在甄仁的恩德,也不忍拂了他的意,真真的是左右难为。好在甄仁机敏,知道他这个心思,就选了个折中,给他取名陆瑶,字小川。

彼时,楚邑之地有位极富盛名的夫子,姓高,名进,字海文。人品高洁,学识渊博,性格嘛,也严肃非常。

甄夫人让陆瑶同甄钰一起跟着高夫子学文识字。这甄风之可是个典型的好学生,天资聪颖,尊师重道,一点就通,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而陆小川么,从小就野惯了,哪里坐得住。课堂上一会儿往夫子茶杯中放蛐蛐,一会儿溜出去抓蚂蚱,被夫子追得满后山的跑,还理智气壮地叫嚣着:“夫子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将来又不继承等侯拜相,也不继承甄家,要那么多学识有何用,阿风聪明,你尽心教他便是,莫要老拘着我”。

将高夫子气得几乎吐血,直接回禀了甄夫人说自己能力不佳,无法教化此等顽徒,临了对着甄夫人又说:“风之天资聪颖,领悟能力极强,这陆小川但凡有他一半儿,我也不至于如此艰难!”甄夫人只得腆着脸低声下气的赔不是,又是登门送礼致歉,又是拉着甄仁宴请告罪,来回苦求了高夫子数次,这才答应陆小川重返课堂。

重回学堂头一日,甄夫人将小川叫道跟前,让他跪下。起初小川不以为意,毕竟这么些年,甄夫人对他甚是宠爱,哪里舍得真责罚他。但还不容他嘚瑟起来,家法便已落至身上。疼的陆小川边叫边滚,“知错!”、“再也不敢了!”这些话如车轱辘一样来回说。

甄夫人边抽边道:“你之后敢与不敢之后再议,你之前犯的错总归是要付点代价”。陆小川极少见她如此,知道已然怒极,不由得心里发怵。

“在这个世间行走,便须得守这个世间的规矩,你以前在山里野惯了,没人教,我不怪你,但是现在有人教,怎可也如此胆大妄为?你若不肯好好学,那里对的起我和你老爷的一番苦心。你虽不是我亲子,但这些年也是疼你爱你,比之风之更甚!但我与你老爷不可能永远伴着你,你也不同于风之,他即便不学无术,好吃懒做,日后有甄氏一族和我母系撑腰,你有什么,等我与你老爷一死,风之护着你还罢了,若不护着你,你将去何方?高门之内,血亲弟兄相残还少么?何况你同风之!”

“这些年本就对你宠爱过甚,风之已有微词,我做娘的怎会感觉不出,只是不好明说,免得你兄弟二人生隙。退一万步,即便风之他日任家主之时待你如初,你又以何种方式支撑你这个兄弟?这些年你在甄家看到的暗箭难道还少么?阿瑶,夫人我只望你,速速成龙,以后才能平安喜乐”

“夫人我记住了,我会帮助阿风的”陆小川内心极收震撼,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就冲着这份恩情,他日也一定要护甄钰周全。

“不是要你护着风之,而是你要快快长本事,才好保护自己和你想保护的人”甄夫人脸色稍霁,认真的说到。

“嗯,夫人,我记住了!”陆小川朗声答道,同时暗自决定,阿风善文,那我就努力学武,这样才能保护老爷夫人和阿风。

自此以后,陆小川便极为用工。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天资,学文习武,竟都一学就会,连高夫子和王教习都啧啧称奇。

好日子总是过的太快,很多细节陆小川已然记不清。只记得那日的火光比横断山的更猛,鲜血滴在脸上烫的他发疼。此时,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还好甄钰前天跟他置气,跑到了外祖家。

那一晚,甄家一百四十五口,只余他和甄钰。

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只觉得他似不是凡人,魔力浩瀚,没有蒙面,却始终无法看见他的样子,抬手间,火生水起,甄家沦为废墟。很久之后,他仙法小有所成,才惊觉此人修为身高,怕是已致天境(不在六境之内者称为天境。六境:练气、筑基、结丹、成婴、阳神、破空),却仍不能分辨是灵力还是魔力。

甄夫人虽是个柔软的性子,武艺却甚是高超,就连比楚邑的王教习也不遑多让,只见她持剑冲上去,正欲给那魔人来个对穿,但只是一瞬,那魔人之说了一声“去!”,甄夫人边被什么撞击了一般,重重的摔在甄老爷身旁

甄老爷抱着夫人悲喊:“恶贼,你怎敢如此欺辱吾妻!”

有担心甄夫人的伤势,反反复复的轻声问道:“阿柔,你怎么样,你莫要吓我!”

甄夫人嘴角汩出血来,近乎不能发声,只艰难的说出“保护好孩子们”就断气了。甄仁眼眶欲裂,眼球布满血丝,瞪得极大。

魔人在后面冷冷的说:“交出青要珏,饶你二人性命。”

半晌,甄仁放下甄夫人,将佩剑递给陆小川,转身对魔人恶狠狠的喊道“恶贼,你不得好死,你把我也杀了吧”

魔人未曾例会,喃喃自语:“奇怪,为何感受不到青要珏的气息,之前分明实在这里”

半晌,那魔人对着甄陆二人轻笑了一声,“杀你们有何用,还是找不到青要珏”。那一瞬间,陆小川几乎以为他要放过他们。

随后魔人又道,“但找不到青要珏,我很是生气!杀了你们,好歹能让我舒爽些,也算你们有些用处了。”

空中轻轻的传来句“死”,言出法随,顷刻间甄仁和陆小川便如同被抽出浑身力气一般,倒地不起,再也没了呼吸。

半夜,陆小川被暴雨砸醒。他睁开眼,缓缓爬起来,环顾四周。

老爷,夫人,望月、撷花、谷雨、惊蛰、赵总管...这些前一秒还鲜活的人,现在都已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又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真的是灾星吗!”陆小川陷入深深的绝望,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他恨不得立即随他们死去,但是这是老爷给他的佩剑传来暖意,驱散了他这一歧念。

这时他才细细的看这把剑。剑极为普通,甚至都没有开刃,他细细的感受着暖意的来源,发现剑桥上的装饰玉环发着微微荧光。这不是老爷的传家宝吗!难道这就是青要珏?到底什么是青要珏!难道是这玉让我活了吗!他从小过的动荡,心性本就极为坚韧,当下便指天发誓:“无论是谁,我都要你付出代价!”

安葬好甄家一百四十三口,他便身穿丧服赶往甄钰外族凌家,决心要将剑归还与甄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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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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