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场雪

(1)同心扣

我来自河西,原是乌尔旦部落的公主,进宫时十五岁,是阿父亲口把我许给中原皇帝宇文清的。

在我入宫前,草原上关于宇文清的传说很多。听说他五岁被封皇太子,八岁登基,十岁从外戚手中收回皇权,十七岁御驾亲征,二十四岁时,已迫使疆域西、北各游牧部落纷纷远迁,远离长城南北。

他是恶煞,是阿父唯一忌惮的人。

正元七年,宇文清派遣良将多次进击乌尔旦,阿父被迫离开草长水美的焉支山,朝西迁移。到酒泉郡的时候,宇文清的大兵断了前路,阿父为了乌尔旦族人的安危,忍辱写书于他,许我远嫁长安和亲。

名为和亲,实为人质。阿父向宇文清保证乌尔旦七十年不再踏入焉支山半步。

七十年,刚好是我的一生。

我进宫那天天降小雪,汉家宫殿青砖黛瓦,隐在黑云下更显庄严。

我从侧门进入,迎接的人把我送到了宫殿西南角的偏僻处,匆匆交代几句后就走了。偏僻处名叫书云阁,常年闲置。长安的冬天比河西的还冷,我带着陪嫁阿嬷兰敏在无人问津的书云阁苦捱了数个冬夜,也没见到传说中的皇帝。

没有适应长安冷夜的我在小半个月后病了,高热不退,差点丢了半条命。宫里的人见着事态不妙,勉为其难地多给了点炭火,我勉强能烧个地龙。

入宫第二次下雪那天,久病初愈后的我委实按捺不住,偷偷避开兰敏偷溜出了书云阁。我就想出来透透气。

之前有诸多传言,说长安的皇宫是人间最美的地方,可是我待了月余,一点儿也感觉不出它的美。它像一个牢笼,把我困在了宫墙之内。我想念焉支山的绿草碧空,想念我的马驹,更想念阿父和阿姆。

雪下得大,书云阁后的花园里没有半个人影,我探索着一路往深处走,快穿过整个花园。花园后山下有一处空地,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雪。

我前后张望没人,蹲下来滚出好大一个雪球。以前的焉支山也总下雪,冬日大雪覆山,哥哥们进山狩猎,而我会带着许多女孩儿在毡房前堆雪人。

玩雪我是把好手,不时滚出两个雪球,一个垒一个,塑了个雪人出来。

院里的枯枝作雪人的手脚,石子儿作眼睛鼻子,到嘴巴的时候我犯难了。嘴巴是红的,我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物件。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突兀的男声从我身后传来:「鼻子和眼睛都用石头,未免单一。」

我转头循声看过去,一个高挑的男子站在我的不远处。他全身着玄黑的衣袍,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实在扎眼。

我打量着他,半刻没有说话。阿父说,中原的皇帝衣衫上镶金绣龙,好不奢华,而眼前这人实在朴素得很。

他不是皇帝。

既然不是皇帝,我就不怕了。

「除了石头,没有其他更好的东西了。」我转回头继续研究我的雪人,操心它的嘴巴。

我听见身后雪咯吱咯吱响,黑衣袍的人一脚一个雪窝,踩着白雪朝我走来。他到我身旁止步,似乎是跟着我观察了片刻,从袖里掏出一枚珊瑚坠。

他递给我:「配你这个,刚好。」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

他闻言笑了:「我也不认识你,但是我想给你。」

强盗逻辑。

兰敏说,我入了宫就是皇帝的女人,万万不可与旁的男人有半分关系,否则别说我要被杀头,我的阿父乃至整个乌尔旦都有危险。

我敛回目光,不理他的东西:「你那坠子太珍贵,雪人衬不起。我等会儿去书云阁随便取点东西回来充作口鼻,挺好的。」

「你是书云阁的?」他似乎很诧异,「乌尔旦七公主的侍女?」

我努嘴,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出门前我确实没顾上打理自己,再加上宫里的人冷落我们,给我的衣衫还是几年前兴过的样式,确实寒碜。

我拍拍雪人的圆肚子,一万个不乐意地道:「我就是乌尔旦七公主。」

他更惊讶,定定看了我一会儿,笑了:「是吗?你长得倒是一点儿也不随你的父王。」

随父王就惨了。我父王骁勇受人尊重,但是也是个粗人,圆脸膛大胡须,长得像他得很丑吧。

「我随我阿姆。」

他靠着我蹲下来,说:「那你阿姆一定很美。」

「乌尔旦人都说,我阿姆是焉支山上的泠泉河,美丽温婉,像珍珠一样动人。我阿父十四岁那年就看上了我阿姆,后来许了百只羊百只白牦牛才求娶到她。」我说罢,忽然想到些不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随我阿父?你认识他?」

他跟我一样,也在捧着雪砌高雪人的肚子。他回我:「我去过焉支山,见过你阿父。」

去焉支山大帐见过我阿父的中原人不多,我屈指就能数出来。我不记得我见过他。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自然没有见过我,我和你阿父相见,是在战场上。」他抖落指尖的雪,轻轻搓着冻红了的指腹,顿了顿道,「我曾是大周的将军,领兵去过焉支山。」

怪不得仪态得体,原来是个贵人。

既然是个贵人,那我更得保持分寸。我起身站起来,对他行了个我新学会的汉家礼,规矩道:「是那琪格唐突,如有冒犯到将军,还请将军见谅。我还有旁的事情,就先告退了。」

贵人将军并没有听进去,站起来略俯首,瞧着我:「那琪格?你的名字?」

我默认。

「按照乌尔旦语,那琪格,是雪花的意思,还是瑞雪,好名字。」他摸索着那枚珊瑚坠子,玩笑一样道,「名字虽好,可惜你阿父的姓实在拗口,不如入乡随俗,改了吧。」

这人实在霸道,从给我珊瑚坠子到改我的名字,任性得很。他是有多受皇帝青睐,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我拒绝:「将军,我既入宫,就是皇上的人。名字拗不拗口,那琪格说了不算,得皇上说了算。倘使皇上叫改,那琪格一定改。」

他信心满满:「皇上会让你改的。」

我好奇,抬眼看他。

他端详我不说话。万籁俱寂,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雪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斑斑点点,像鸦羽上落了白。他的头发也沾染了雪,男儿白首,我惊觉他长得颇为俊俏。

许久后,他悠然开口:「雪落有声,难得这么静谧祥和。你就叫听雪吧?至于姓,改为燕,取于焉,与你的故乡同音。怎么样?」

我不应声,静默地站在原地。这人不识趣,他要是再看不出我冷了脸,我真要说他两句了。

他把玩手里的珊瑚坠子,灵巧地从绳扣中取下珊瑚,走过去镶嵌在了雪人的鼻子下。

「唇如珊瑚肤如雪,美矣!」他在夸雪人,眼睛却看着我,将手里没了珊瑚坠的绳扣递给我,「同心扣,镶嵌珊瑚原本为表热忱,现在热忱给雪人了,改明儿给你补一颗芙蓉玉,最衬你。」

我被迫接下金丝编织的同心扣,慌乱无比。

他的一双眼盯得我发慌,眉间雪,睫上霜,像是诱惑一般,一点一点引着我坠往他的双眸。

我再不敢多言半句,匆匆告别。

雪下得深,一路行走艰难,有几次差点滑倒。

等我奔至书云阁,被兰敏叫住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兰敏声音里少不了责备:「主子去哪里了?」她年长我十来岁,很多事情思虑比我周全,是阿姆专程让她陪嫁,来皇宫照顾我的。

我攥着金丝线的同心扣愣神,犹豫要不要把遇到黑衣将军的事情告诉兰敏。

兰敏眼尖,一眼瞧到我手里的东西,声儿都变了:「这是谁给主子的?」

「一个陌生的人,原本是一枚珊瑚坠,但是珊瑚被他拿去做雪人了。」

兰敏反应很大,疾步走过去关了门,捧住了我的手,换了称呼:「公主,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这是皇上的东西。」

我惊诧地看着兰敏。

兰敏低声:「金丝线,除了宫里的人,谁敢这么招摇地用它作扣?况且,奴婢那天听来送炭火的宫女说,皇上最近新得了一株珊瑚,喜欢得不得了,挑了顶好看的部分做了两枚珊瑚坠,一枚给了太后,一枚留给了自己。」

我不敢相信,怯怯道:「可是那人说,他是大周的将军,他还去过焉支山,见过我阿父。」

「皇帝十七岁亲征,兵临焉支山,是大单于带兵拦得他。他自然见过大单于。那时公主不过五岁,不知道这事实属正常。」兰敏红了眼,眼角含泪,「公主,皇帝待你好吗?可有为难你?」

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的种种算不算待我好。他是阿父口中的恶煞,却没有长着我想象中的凶狠面孔。他爱笑,善言辞,沾了霜雪的眼眸诱人,似乎透着一丝丝的温和。

我摩挲同心扣,回道:「他没有为难我。他说,珊瑚给了雪人,他改日用芙蓉玉替我补上这枚同心扣。他还说,我阿父的姓拗口,我该改个汉家名字才好。」

我隔窗看到雪扑簌而落,天地一片素白。

「阿嬷,皇上说今日雪落有声,难得静谧祥和,所以赐我汉家名为『燕听雪』。」

(2)芙蓉玉

天连阴着,雪下了两天没停,门外积雪没过膝盖,我躲着不出门,小黄门和宫女却流水一样往书云阁而来,不是今日送锦罗绸缎,就是明日送糕点汤羹。

我不会拒绝旁人,来的只得统统收下,小小的书云阁不日变得拥堵。

天晴那日,一个身着上等料子的男子送来了锦盒,他尖声细语,人却温和讨喜,笑着道:「燕娘娘,皇上命奴才送了东西过来,您收好。」

我猜出他是宇文清身边的大太监高和。

我跪着谢恩,兰敏从高和手里接过锦盒。我在高和的示意下打开,看到锦盒里放着一枚芙蓉玉。玉身通体滋润,色泽饱满,不含一点儿杂质。

此玉在河西是看不到的,只有中原才有如此精致的物什。我小心取出来,逆着阳光看到玉坠底端仔细雕刻线条云纹,美观妥帖。

高和见我稀罕这枚东西,笑言:「燕娘娘喜欢它,那奴才回去也好交代了。」他袖手,「娘娘好生准备着,晚间皇上会来书云阁。」

我惊在原地,兰敏比我反应快,轻轻扯我衣角,带我道谢。

宇文清来得比我想得晚,我点着灯等了许久,才听到院中有了阵仗,喧闹起来。

我急忙起身,在他推门进入时跪下来,默念白日里宫里嬷嬷教的礼仪,谨慎行礼。

晴雪夜晚天冷,宇文清带一身冷意,进门的时候风跟着他进门,吹得我打了个冷战。他人却很暖,从绒氅下伸出手:「起来。」

我战战兢兢,不敢把手放进他掌心。嬷嬷说,首次侍寝一定得遵规矩,万不可有闪失。

宇文清耐不住烦,弯腰从我袖子里找到我的手牵起来,径直朝上首走。他边走边抱怨似的:「又是谁给教的规矩?」

高和唯唯诺诺,瞧一眼兰敏。兰敏比我还谨慎,低首敛目,话说得滴水不漏:「皇上,燕娘娘自小在宫外,不大懂宫里的规矩。宫里最有经验的嬷嬷来教,燕娘娘学得认真,却也因底子薄弱,并没学会十成,还请皇上见谅燕娘娘,再给她些时日,多温习下才好。」

果然是兰敏,就是厉害。我在心里疯狂点头。

哪知宇文清不吃这一套:「别教了,原本一身灵气的女孩儿,现下都教傻了。告诉她以后别来书云阁教规矩了。」

我:「……」

要是嬷嬷真不来教,我就成书云阁的野人了,指不定哪天出门就因为坏了规矩而被责罚。兰敏不敢再多言,但是我想得出她很着急。

我被宇文清牵在手里,随他坐着,道:「嬷嬷除了教礼仪,还教些女红乐谱。太后也有叮嘱,臣妾不识文字,须得习得一二才好。臣妾自己也觉得,多读些书识些字,才好去了臣妾身上的蛮劲儿。」

宇文清的火气儿少了点,询问我:「蛮劲儿?」

「臣妾以前在草原上只会跟着哥哥们骑马射箭,等来到宫里才发现,这儿的女孩子各个温柔聪慧,比臣妾讨人喜欢多了。臣妾也想变得聪明些,才不至于傻到在雪地里认不出皇上。」

宇文清被我逗笑,单臂揽我入怀,笑言:「你会骑马射箭?」

「会,臣妾骑射水平略算可以。臣妾六个哥哥,论骑射臣妾只比不过三哥哥,其他五位哥哥都是臣妾手下败将。」

宇文清来了兴趣,低首和我聊道:「你三哥哥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能比过他的寥寥无几。」

「可是臣妾偶尔能与他打个平局。」我一脸骄傲,聊了几句熟络起来,大着胆子抬头看宇文清。

宇文清眼带笑意,柔和地看着我:「那改日与朕比比。说来惭愧,朕也赢不过你的三哥哥。」

我点头应下来。高和和兰敏看到宇文清脾气消减,知趣地掩门退了出去。

屋里暖融融的,书云阁比起我刚来时热闹多了。宇文清双臂环抱着我,温声问道:「你真是自愿识字读书?」

其实也没那么自愿。我内心嘀咕:还不是为了保命。

「自愿,识文断字是臣妾的心愿。」

「那朕以后教你。」

我后悔说了那句「自愿」,想抽手给自己一巴掌。

宇文清在我犯愣的当儿吻我额顶:「除了读书习字,嬷嬷们还教了你什么规矩?」

「绣花。绣花时双手要干净,不可污了绣面绣线,不可偷懒,得一针针地绣,不可反复返针,会乱了绣纹。」

「还有呢?」

「还有舞蹈。舞蹈身姿要轻盈,飞燕能作掌上舞,全凭形体柔韧。教习嬷嬷说,臣妾筋骨不到位,还得多加练习。」

宇文清「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还有?」

「还有乐谱。这个最难。臣妾以前只会吹草原上的短笛,不会抚琴。」我趁机给自己博一点儿好处,「皇上,臣妾可不可以不学弹琴?以后阖宫宴会,臣妾给你吹短笛,行吗?」

宇文清大笑:「好。」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发,轻轻在指尖顺着,缠绕抚摸。落在我额顶上的吻滑落眉梢,变得温热。他边吻我边问:「那嬷嬷有没有教侍寝的规矩?」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我红着脸害羞回道:「教了。」我以为他要我说给他听,打算厚着脸皮温习这段令人不太好意思启齿的功课。

还未开口,话被宇文清拦住。他的声音润朗朗的,没有帝王的威严,甚至有些轻浮:「那做给朕瞧瞧?」

「??」我当即犹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一般,懵了。嬷嬷教的侍寝规矩,大半是床笫之事,我怎么做给他瞧瞧?

宇文清像是明白我的难处,补充道:「朕配合你。」

这不是配合不配合的事情。我犯难。

可是再犯难也不敢违抗天命,毕竟他是君我是臣,哪怕不是在等级森严的皇宫,是在焉支山大帐,我也知道君臣有别。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么窘迫过,奈何抱着我的人迟迟不说话,等着我行动。

我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从他怀里出来,跪在他身前。

「皇上,臣妾入夜前沐浴过了。」这是嬷嬷教的,要让皇上知道我是精心准备好等他来的。

「朕知道,嗅出来了,玫瑰浴,发间有花香。」他在斜斜靠坐着,不抱我了,捡起我平日里用的汤婆子抱着。

「呃……」这个嬷嬷没教我怎么回答。估计嬷嬷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聊天。

我膝行半步,探出手摸上宇文清的衣衫,在腰间找他的衣扣。他倒是真配合,略微侧身,抬起胳膊让我解开了他的衣襟。

入冬穿得繁缛,我咬牙替他褪得只剩下里衣,直起身跪好:「皇上,臣妾手凉,须得暖暖才能替你褪里衣。」

他手中一直在把玩汤婆子,看我窸窣好一阵子,丢下汤婆子拉我入怀:「嬷嬷就只教了你脱衣?这些事高和都会做,还需要教给你?况且,嬷嬷没教你在替朕宽衣解带之前,你得先脱了你的衣衫?」

我一惊。是了,先得脱自己衣衫。

我二度想给自己一巴掌。

正当我担心宇文清会责罚我的时候,他主动解开了自己的里衣,又摸过来抚在我腰间。他似乎没生气,心情还很好:「朕手暖,可以为爱妃褪里衣。」

他半裸起身,抱我向床榻走去。

我随着被腾空抱起,当即发蒙。阿父说宇文清野心勃勃,是恶煞,我怎么觉得阿父看错人了。这个中原皇帝貌似是个轻薄好色的昏君。

我跌进锦缎被褥,想爬起来礼数周全地跪着等宇文清临幸时,宇文清倾身压倒。

他这次直吻我的唇,吻够了抬头,一双眼眸看我:「改了的名字,喜欢吗?」

在他的怀抱里,我很难说不喜欢。最怕帝王柔情,我没法抗拒这份天大的宠溺。

我点头:「喜欢。」

他笑,眼波似水:「听雪,朕是真喜爱你。」言毕,他抱着我翻身,自己躺着,令我压在他胸膛上。

我惊呼:「皇上,不可如此。」

嬷嬷教了,哪怕是床笫之事,也君臣有别。

宇文清解开我贴身的衣物,不顾我的惊慌错愕:「你是乌尔旦的七公主,巧得很,朕在一众兄弟中也排行老七,倒般配。不如听雪叫朕一声『七郎』吧,抛开拘束你的礼数,我们今夜只做普通夫妻。」

不知道是他摸的,还是我自己吓得,我浑身打战,软绵绵地睡在他胸前怀抱中,低声道:「七郎。」

……

一夜天明,醒来时宇文清已穿戴整齐准备早朝。

我恹恹地趴在被窝里,看他逆着光走来。他摸我的脸颊,吩咐道:「再睡会儿吧。」

他替我掖好被角,整理我头发的时候,不留神摸到了枕下的芙蓉玉。

前一日匆忙,我没来得及把芙蓉玉放入绳扣。毕竟是自己的东西,宇文清熟络得很,把玉坠镶嵌入同心扣,放在我手里。

他俯首吻我额心:「玉坠子上刻了祥云,佑平安的。」

我蹭他的下巴,乖巧道:「谢皇上。」

他瞧着我,含笑不说话。

我吐吐舌头,改称呼:「谢七郎。」

(3)上林苑

宇文清极为守信用,说要与我骑马射箭,便一直记得。三月,他带我去上林苑春猎。

嫩草初绿,上林苑春意很浓。藏了一冬的野兔和狐狸开始出没,雁阵北归,别有一番风光,恍惚间我有种回到焉支山的错觉。只是焉支山开春风大,猎猎作响的春风化开泠泉河的冰,是牧民们一年一度迁徙进山的好时节。

我乘轿,宇文清骑马,等到上林苑行宫已近晌午。

随行的都是皇亲国戚,身份显赫。除去侍女,唯有我一个女子。随行中一人我认得,是惯常自负的五王爷。他觑我一眼,话里略有几分嘲讽的意味:「皇上新得佳人,可喜可贺,只是这佳人矜娇,看似弱不禁风啊。别被上林苑的风一吹,给吹病了。」

相处一个冬季,我明白宇文清是个不在言语上吃亏的性子,他开玩笑:「五王爷可别小瞧了朕的佳人,论矜娇,五王爷比她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焉支山的风可比王爷温柔乡里的烈多了。」

一众人笑出来,都听得出宇文清在堵自己兄长的话,且适宜地嘲讽了五王爷的好色。

五王爷性子傲,当即不服,得知我就是乌尔旦的七公主后,更加摩拳擦掌:「既然不是个矜娇的人,皇帝还带在身边,那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听说乌尔旦单于的六个儿子个个骑射精通,想来女儿也差不了。」

他这一番话是逼着我出头,我瞧了一眼宇文清,在他的默许下,高声道:「有没有本事,王爷和我比试一番不就知道了?」

五王爷当即应战:「好,本王就在等你这句话。燕娘娘既然如此干脆,本王愿让你三分。」

「不用,五王爷拿出全身的本事就好。」我温婉笑言,转身向宇文清请示,「皇上,臣妾想去更衣。」

宇文清点头,紧贴我耳际:「戎装还是胡服?」

我惊讶:「皇上准允臣妾穿胡服?」

宇文清笑得洒脱:「自然,都给你备了。」

「胡服。」我很久不穿自己熟悉的服装了,听闻宇文清带了胡服,十分开心和期待。我仰头,悄悄咬耳朵似的,「谢谢皇上。」

乌尔旦的衣衫轻便,不似中原服饰一般繁缛。哪怕是女孩儿服装,也是长靴窄袖,利于游牧骑射。宇文清给我备下的衣服鞋帽合身,而且比我之前穿过得更加精美。

我换好乌尔旦部落的服饰,高和牵马过来,低声道:「燕娘娘,这是皇上在上林苑最爱的枣红驹,你牵好。」

我认得马的品相,骨架和身形眼熟,神似焉支山马场里的战马。

果然,高和道:「皇上说良驹也来自河西,投娘娘的脾气。」

我利落翻身上马,原地踏了几步,摸清了枣红驹的脾性,打马进入猎场。

我虽不知道五王爷的本事,但是听闻他不是宇文清的对手。而宇文清不是我三哥哥的对手,这么说来,我八成要比这个张狂的五王爷厉害点儿。

猎场造声势一样有了鼓声,很多人等着看这出戏。我听清了比赛规制,转头看向宇文清。他在一众人中间,众星捧月一般。他也定定瞧着我,眼里竟有些意外。

如果离得近,我肯定要抱着他的脖子悄声问一句:「臣妾身着乌尔旦服饰,美吗?」

只敢骄纵这么一次,可惜没有机会。

一声令下,五王爷故作谦让:「燕娘娘请。」

我不理他,挥鞭打马,冲进赛区。比的是最普通的射箭,是我在草原上玩腻了的东西。我十步内连中靶心,开局震晕了五王爷。五王爷一路追补,却一直被我领先。一局结束,我轻松比五王爷多了两个彩头。

场外声音如雷,我轻轻拍马回到起点,等五王爷回来的当儿再次扭头看宇文清。他一脸笑意,拍手替我叫了声「好」。

五王爷为自己挽面子:「刚刚让了你几步,你便比本王多两个彩头,这一局本王……」

我打断五王爷:「这一局我让王爷。」

他见到了真格的,也不推辞,默许下来,在第二局一开始的时候打马领先。

不得不说传说中沉溺在温柔乡的五王爷也并非绣花枕头,第二局开局就领先的他让我追得十分不易。快要到终点的时候,场外人声鼎沸。胶着的状态更刺激,我在赛马会上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一点儿也不稀奇。

最后剩一靶,五王爷还领先我三个彩头。如果我追不上,那这局他便赢了。

我莞尔。论骑射,除了我三哥,别人赢不了我。我从身侧摸出三支箭,与手中原有的一支合并,一起搭在弦上。我盯紧靶心,四箭齐发。

场外一时声如浪潮。随着四支箭齐刷刷射进靶心,铜锣响起,数人高声喝彩。

宇文清的枣红驹比我更兴奋,赢了后撒开蹄子,撒欢儿奔回原处。

两局定了胜负,我坐在马上得了便宜卖乖:「五王爷好身手。」五王爷面上挂不住,春猎的场面却就此被热闹打开。

众人得了宇文清的准允,哄散开来。宇文清终于有机会靠近我,拍打自己的乌黑驹而来。

他眉眼皆笑,一副得胜的模样,倾身靠向我一点儿,温柔说道:「今日好美。」

我不好意思。这话我还没来得及问,却被他抢先回答了。

「好美,也好俊。不光容貌俊,弯弓月满、四箭齐发的身手也俊。」他说。

「臣妾的本事一半是阿父教的,一半是三哥哥教的。」

宇文清听出我话里故意卖弄的意思,玩味一般笑看我:「那朕不与你比比,便是认输了?」

我胆子大,仰面:「这话可是皇上说的,臣妾没说。」

宇文清畅怀大笑,问道:「听雪想比什么?」

我想了想,回道:「射猎。」

「怎么比?」

「臣妾愚笨,只能比最简单的。」我定比赛规矩,「半个时辰,谁猎的多谁获胜。」

「好。」宇文清答应。

我想了想,拽了拽他的衣袖:「皇上不许作弊。」

宇文清伸手刮我鼻子,极其宠溺:「小姑娘性子。朕为堂堂大周天子,会做这样的事情?」

……

在上林苑射猎其实要比在焉支山容易。焉支山无尽旷野,天地之大,活物奔跑于其间,实在不好寻其踪迹,但是上林苑的活物好找得很。

因为是比赛,我没挑猎物的品相,基本上看见的都捕了。随行的人一路跟下来气息连连,却个个不敢多言,只看着我犯难。

我放了他们一马,在最后的时刻自己赶马多跑了好几里,多射了一只灰狐回来。

时间刚好,我到出发点的时候,宇文清也刚到。看得出他的随从也没好多少,额角出汗,一张张脸累得通红。

猎物在脚下,高和亲自清点。

「皇上所猎野兔一只,熊一头,青牛两头,林麝一只,雉鸟一只。」

「燕娘娘所猎野兔一对,黄羊青羊各一只,青牛一头,灰狐一只。」

高和清点后宣布:「皇上与燕娘娘平手,不分伯仲。」

轮数量平手,可是论品相宇文清的猎物要远胜于我的。我正要开口夸他两句,却听他先说:「是听雪赢了。」

众人诧异,我也跟一众人一样不明就里。

宇文清在众目之下取出身后马背上绑着的一对雁:「一对两只,听雪赢了朕。」

我更加不明白。

「听雪比朕多了一对雁。」宇文清把一对雁递给我,「大周有以雁为聘的礼仪,少不得。」他玩笑一般,「民间嫁娶,少了这对雁,新婿是有可能被赶出门的。」

「皇上……」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无人告诉过我,这一刻却被感动。

宇文清道:「雁是极为忠贞之鸟,一夫一妻,至死不渝。」

他遥指上林苑更远处:「深处风景更好,一同前往?」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远处的终南山山顶一片青黛色,比之河西的祁连山少了皑皑积雪,却也足够美丽。

他与我慢慢前行:「一早就想带你来此处,不光是为了与你比试一场,更想带你看看景色。这儿草盛的时候,与河西很像。」他话里全是温柔,「那日梦里呢喃,你说你想家了。」

「听雪,过了春,朕便派人去河西面见你阿父,叫他朝西回迁数百里。焉支山广袤,甘州以西,够你阿父带着族人生息了。」

所有感动都化成了憋不住的泪意,我与他比肩往前,轻声道:「皇上圣恩,臣妾惶恐。」

「怕什么?」宇文清揽我入怀,「朕能永固江山恩泽天下,那便也能疼惜自己心爱之人。」

我在他怀中听到春风拂柳的声音,不似河西,却胜似河西。

……

五王爷揶揄我是个矜娇的人,会被上林苑的风给吹病。赛场上我争气赢了他,却也被他说着了一半。回到宫里我病了,当夜卧榻不起身。

御医来看过,跪着跟我说了好多话,还叮嘱了兰敏很多事。不是什么大病,我却陡然紧张。送走了御医,我躺在榻上发愣。我越发没出息,时时不见宇文清就会想念。

兰敏带着宫女忙前忙后,快要把整个屋子再重新拾掇一遍。

还没入夜,宇文清就匆匆赶来了。我让宫里的人瞒着没告诉他我的情况,只见他进门时十分慌张。

「听雪。」他坐在我榻边,摸我汗涔涔的额头,生怕我像刚入宫时一样发高热,一遍遍问我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握住他的手,捧着,坐起来。

我很少大胆撒娇,这次却骄纵起来。主动扑进他怀里,抱紧了他,我喃声:「七郎,臣妾想向你讨要一件东西。」

「嗯。」他抱着我。

其他人识趣退下,屋里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与七郎相见那日,七郎给臣妾的雪娃娃赠了一枚珊瑚坠。如今,臣妾想再要一枚。」

「珊瑚多得是,赶明儿你让兰敏去挑一些回来,或者自己去挑也好。」

「臣妾要皇上亲自挑。」

宇文清脾气很好,宠着病了的我:「好,朕亲自挑。听雪要用珊瑚做什么?我好选个合适的。」

「同心坠,表热忱的,送人。」

「送谁?谁有这么好的福气,要朕选材,还要朕的妃子费心送出?」

我窝在他怀里,在暖意融融的床榻上牵过他的手覆上我的小腹:「也是要送给娃娃,不过不是雪娃娃。」

宇文清抚摸我腹部的手轻动,指尖都打了颤。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听雪?」

「皇上,臣妾第一次做母亲,实在慌得很。」我在他耳边软声撒娇。

他当真开心坏了,拥着我:「不怕,朕护着你。」

(4)宇文若

正元十三年,刚入冬月,天降大雪。

宇文清来书云阁的时候,我正围着烧得正旺的火盆取暖,在看一本新话本。他一向瞧不上我读话本,却从不拘泥我,只安静坐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取暖,专心处理自己的政事。

院里一阵喧闹,小女孩的笑声先于脚步声传进屋内。我分神抬头,看到宇文若推开门,提着自己的小裙子进屋。

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原本滴溜圆的大眼睛在看到宇文清的时候笑弯了。她奶声奶气:「父皇安。」

宇文清唤她:「阿若,来父皇怀里。」

宇文若鞋底的雪化了,踩一地水,蹬着脚丫子跑进宇文清怀里。她的头发和肩膀上落满了雪,宇文清给细心擦着,问:「阿若去哪里淋雪了?」

宇文若仰头,伸出肉嘟嘟的小胖手柔宇文清的下巴:「去堆雪人啦。」

她从小就爱说话,小嘴巴停不下来:「书云阁后的小花园里有好大一块地方,那儿没有人去,雪好厚好厚。阿若堆了个好大的雪人出来,」她比画一下自己的肚子,「肚子有这么大。」她说完觉得不够,摸一摸宇文清的肚子,「不对,雪人肚子有父皇的这么大。」

宇文清配合道:「那是挺大,父皇都想看看了。」

「不可以。」宇文若用小手捂了捂宇文清的眼睛,藏在宇文清颈窝里害羞,「阿若还没堆好。」

她话多,人也聪明伶俐,就是有些淘气。

「还缺东西呢。」她说。

宇文清问:「缺什么,父皇给你。」

「缺嘴巴。」宇文若摸宇文清的唇,「雪人的嘴巴应当像父皇的嘴巴一样,是红的。可惜阿若没有红色的物件充作雪人嘴巴。」

「……」我看不进去话本了,扶额。

宇文清:「那怎么办?」

宇文若圆眼睛看向我,不打好主意:「我想问母妃要一样东西,去给雪人做嘴巴用。」

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我看向父女二人。

果然,宇文若小狐狸模样:「母妃桌上的匣子里有一块珊瑚坠,最好用了。」

「休想!」我瞪自己的女儿,「珊瑚坠你自己也有,怎的打我东西的主意?」

宇文若委屈巴巴:「母妃说过,阿若的坠子是父皇亲自挑选的。阿若舍不得。」她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珊瑚坠,用小爪子搓着,「母妃你瞧,这上面都有父皇写的字,是阿若的名字。阿若不能把它给雪人。」

我恨不得把小家伙抱过来摁在怀里骂:「你的是你父皇给的,怎不知我的也是你父皇给的?我不给。」

匣子里的那枚珊瑚坠可是我六年前从雪地里找回来的。

宇文清当慈父:「不争不争,父皇重新给阿若一枚就是。」

他叫来高和给宇文若找珊瑚,宇文若开心极了,谢了恩,提着小裙子飞奔出门。院里只留下一串银铃笑声,转瞬间飘远了。

我无心看话本,宇文清也无心看朝事。与他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公主随你。」他重新展开双臂,示意我入怀,「灵气样儿真讨喜。」

我窝在他暖烘烘的怀中,回应他:「可是臣妾年纪大了。一眨眼,臣妾的女儿都会堆雪人了。」

「听雪在朕心中一直是那个蹲在雪地里的小姑娘,谁说年纪大了?」宇文清驳我。

我笑笑不说话。

有时候恍惚觉得,雪地初遇如若昨日之事,黑衣袍的男子清明俊朗,一切那么清晰明了。

窗外无风,雪花纷纷扬扬。宇文若跑出去后,院里恢复寂静,一片素裹的祥和。

宇文清抱着我,暖声说:「听场雪吧。这么多年世事纷扰,唯有你这里一直是安静的。」

——完——


我乃嗷嗷大侠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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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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