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皮疙瘩」雪妃嫣

雪妃嫣：故事是真的，但毕竟还是故事。我想说明的是，故事最初的标题是《爱的传承》。

李子树下

作者|雪妃嫣

小桃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也许那时年龄太小，也许时间太久远，有些记忆变得模糊了。

“可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她顿了顿，“很清楚！”

爷爷家在村子的最边上，房前屋后都是园子，里面种着各种果树和应季瓜菜。

那时候的小桃还没有上学，她就像这园子里长出来的野娃娃一样在里面疯玩着。

吃饭的时候，爷爷叫她是叫不出来的，绕着园子找三圈，才能在一棵瓜藤下面把她揪出来。

玩累了，睡在李子树下也是常有的事。

一天午饭后，爷爷奶奶去邻村办事，叮嘱小桃千万不要离开屋子。

但小桃哪里是老老实实能待在屋子里的娃娃。

小桃在园子里的李子树下挖着蚂蚁洞，一粒粒大米粒一样的蚂蚁蛋堆放在挖好的小坑里。

夕阳把蚂蚁蛋从白色变成金色再变得越来越模糊。

树上的鸟回来了，爷爷奶奶还没有回来。

小桃有些困了，靠在树干上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你奶奶呢？”有人蹲下来推着小桃的肩膀。

小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爷爷你怎么才回来？”

“傻孩子，再看看我是你爷爷不？”

小桃上下仔细看着眼前的爷爷，月光下，爷爷有点不一样——穿着裙子，梳着辫子。

“你是……奶奶？奶奶也没这么长的头发啊？也没有这么好看的裙子。”小桃迟疑了。“你和爷爷长得一模一样啊！还有胡子，你就是爷爷！”

“呵呵呵，胡说胡说，你爷爷还得叫我爷爷呢！”老头笑得前仰后合，惊飞了树上的鸟。

小桃很奇怪。“啊？那你来我家干什么？”

老头胡子一翘一翘。“什么你家！这房子还是我盖的呢！你后面这棵树也是我种的！说，你吃了我多少甜李子？快给钱！”

小桃想了想，是吃了很多甜李子，“可我没有钱！”

老头用手指了指蚂蚁蛋，“这样吧，你用蚂蚁蛋换钱，再还我钱咋样？”

“你有钱？”小桃转圈看着老头，心里想着，“这裙子倒是好看。”

老头笑了，“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棵树下，我埋了好些钱呢！”

老头伸出右手，五指干瘦弯曲如钩，向地下挖去。小桃看着他胳膊也进入土中，抓摸半晌，从土中抽出，手掌在小桃面前摊开，上面是带着泥土的十几枚铜钱儿。

小桃是认得铜钱的，爷爷曾用铜钱给小桃做过几个毽子。爷爷拿着做好的毽子，摩挲着，不知想些什么，过了很久才递给小桃，“别弄丢了，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想到这儿，小桃很开心，“爷爷说铜钱丢了就再也没有了，现在我有这么多，他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

老头摩挲着手里的铜钱，表情和爷爷那时真像。

“嗯嗯，他会很高兴的，你爷爷啊，最喜欢玩这个。我在这树下给他存了一坛子呢！对了，他最喜欢这坛子，上面画着蝈蝈儿呢！”

“对对，爷爷经常给我捉蝈蝈儿，还编笼子呢！”

后来小桃说，他们一老一少在李子树下玩起了铜钱买蚂蚁蛋的游戏。一枚大钱十个蚂蚁蛋。只能卖这么多了，小桃只能数到十。

时间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去了很久，云彩一直变幻莫测，月亮始终不弃不离。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这一刻的温馨便是永恒。

“小桃儿！小桃儿！爷爷奶奶回来了！”

小桃听见爷爷奶奶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抬起头高兴地对老头说：“爷爷奶奶回来了！”

可眼前哪有什么老头，只有那堆被移出小坑的蚂蚁蛋，那是老头的战利品，和小桃赢的大钱一样多。

大钱呢？不会也和老头一起不见了吧？

爷爷奶奶找到小桃时，看见小桃呆呆地坐在李子树下，眼前是几十枚散落的铜钱。

爷爷奶奶把小桃和铜钱一起带回了屋子。

那时乡下的灯还是会晃悠的白炽灯，晃动的灯光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忽长忽短的影子在小桃断断续续的叙述声里看着有些诡异。

爷爷奶奶惊疑地对视一眼，齐齐望向小桃。

“爷爷的爷爷？”

“嗯嗯，梳着辫子，穿着裙子。和爷爷的脸长得一模一样！”

爷爷起身，打开柜子最上面的门，拿出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一张茶色古旧的照片。

“就是他！就是他！”小桃高兴极了，“刚刚还陪我玩呢，拿钱换我的蚂蚁蛋！”

照片中“爷爷的爷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袍马褂。辫子应该垂在脑后吧，正面看不见。脚下穿着一双黑色布鞋，右脚的拇指处有一个不显眼的破洞。

小桃捧着照片，和照片里的老爷爷隔空相望着。仿佛回到了刚才，回到了园子里的李子树下。回到了那堆蚂蚁蛋旁，回到了铜钱在大小手之间传递的那一刻。

风吹着，云飘着，月亮光照着。

小桃看见照片中桌子上放着一个玉米秸儿做的蝈蝈儿笼，猛然想起了什么。

“爷爷，你有一个外面画着蝈蝈儿的坛子吗？”

“你怎么知道的？”爷爷惊问，“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儿了，嗯，比你大几岁，后来不见了。”

“我知道它在哪，你爷爷说埋在树下面了，里面是给你的钱。”小桃又指了指炕桌上的大钱儿，“还有这些都是！”

爷爷愣了几秒种，推开门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抱着个坛子挨进屋，脚步虚浮无力。

坛子被放在桌子上，并不大，口是敞开的。里面有半罐大小不一的铜钱，看着锈迹斑驳，很脏也很旧。

小桃用手抚摸着坛子外面的蝈蝈儿图案，轻柔而专注。

爷爷忽然蹲在地上，撩起衣服蒙在头上，发出呜呜的低泣声。奶奶把小桃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爷爷的抽泣渐渐停下来，从地上站起，把小桃拉进怀里。“桃儿啊，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啊，比爷爷有福。你想爷爷的时候，爷爷总是在的。可爷爷想爷爷的时候，他却不肯来买我的蚂蚁蛋。”

那一夜的小桃实在太小了，她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和别的事有什么不同。

多年后，她坐在我面前重新回忆这件事时，显然有了不同的理解。

小桃的爷爷奶奶早已故去多年，坟边的野草只怕比当年园子里的果蔬还要茂盛。想爷爷的时候，爷爷不会“总是在的”。“总是在的”是记忆，是柜子深处的那些铜钱。

爷爷的爷爷留给爷爷的，爷爷留给了小桃，我有幸从她手中分得了几枚。

我知道小桃说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她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她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