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蛤蟆坪一（2）

韩老三边走边想：他要把贾明的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呢？尘世上的畜牲还知道认主报恩，他们韩家人的祖先，不知道作了什么孽，养活了这么个仇人!为什么要含恨忍辱呢？不就是一条贱命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了清净。如果人不怕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他一阵兴奋，他才突然发现这多少年活得太可怜太窝囊了。“老三，你要做啥!？”他猛然一惊，停住了脚步，还没回过神来，有两只大手突然从背后把他拦腰抱住。他才反应过来，是钱来成。

“你不能去，你不能这样!”钱来成压低了声音，急促的说。“贾明!这驴日的，太欺负人!我要宰了这个畜牲!”“不要，不要!你要为女人和孩子想想，二牛才一岁。”钱来成一边说，一边把他压倒在路旁，夺去了手中的匕首。“老三，去哪儿?”韩老三猛地一惊，抬起头，看见钱来成头戴草帽，手里提着一把镰刀，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哦，二牛回来了，我们去一下二牛妈的坟上，二牛给他妈送点纸钱。”韩老三笑着说，“你这是干啥活来，回家吗？”“割糜子，早点回，今天不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么。”钱来成接着面向后面的二牛问：“二牛，啥时候回来的？”“钱爸，我昨天回来的，你好吗？”“好!好!好得很，现在做啥由了各家，政策好得很!你来了就好，帮你大干活，你大太苦辛了!那你们去吧，天快黑了。”钱来成便低下头，从二人跟前走过去，慢慢自语道:“哦，六年了，时间真快!”一个好人。韩老三回头看了一下钱来成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想。这时，韩老三才发现他们已走到了土鱼滩的东面的路上了，快要过河了。听见他们打招呼，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中的活，远远地站着看他俩，有几个婆娘还尖声怪气地叫嚷着:“你们看，二牛回来了!”这使得二牛羞辱难当，低下头不敢看他们。他加快了脚步，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的难受和刺痛，八九年前那一幕幕场景萦绕在他的眼前。啊!《决裂》这部电影曾教育和鼓舞过多少青年人!

在二牛的记忆中，“地主”，这个成份，这顶帽子，如同一个带着晦气的，无形的金箍，生了根似的套在二牛头上，无论用何种办法都抹不下来。

从他记事起，无论男女老少的人，都和唐和尚一样给他念那该死的咒语，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极度痛苦不堪。

在小学念书时，他的功课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的前几名，劳动也很卖力，总是吃苦在前，不怕脏不怕累，争当优秀。

为了向雷锋同志学习，他经常争做好人好事，一心为公，助人为乐。可是，那鲜艳的红领巾总是与他二牛无缘。

对于红领巾，他是多么渴望和羡慕，以至于梦寐以求。

为了做到拾金不昧，他偷偷一分一分地攒钱，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攒够了一块钱。他把这一块钱交给了班主任老师，说是自己拾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他。

他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那一刹那，他仿佛和其他贫下中农的同学们一样了，真正成了同学中的一员。

但是，他还是没能成为少先队员。当看到同学们，就连比他小好几岁的低年级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他还没有红领巾时，他无限自卑，惭愧，伤心和难过，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他经常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偷着哭。有时他恨这个家，恨他的父母和祖先。

进中学以后，他的学习还一直很好，可那是政治挂帅的时代，政治面貌和家庭成份及背景是最重要的，对前途和命运起决定作用的团组织，与他还是无缘。中学毕业后，推荐上更高的学校是不可能的，他便回家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牛无法跨越家庭成份这道鸿沟，理想与前途，对于他来说，缥缈得如同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因此他对自己的人生甚至生活失去信心。但是，和他一起长大，并且一直是同班同学的巧巧对他一直很好，并不嫌弃他，一直开导，鼓励他。这使他那痛苦而冰冷的内心得到些许温暖与慰藉，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孤寂独行的人，时而看到有光点闪烁，使他高兴，使他精神振作，使他的生活有一点快乐。

离开学校后，巧巧不久便被选为金石湾大队妇联主任，并兼团委副支书。她千方百计鼓励二牛努力加入共青团组织，并亲自和二牛一同到团支书刘志强那儿去申请，试探如何才能加入团组织。

“必须和你的地主阶级家庭彻底划清界线。”刘志强非常严肃和认真地说。

“怎么做才算划清了界线？”巧巧连忙替二牛问。

刘志强沉思了一会说:“一是要声明和你的地主家庭断绝关系，不再来往，必须说到做到。二是要揭发父亲作为地主阶级的思想和行为，比如说他背着人民群众偷着干了些什么反 动的坏事。你如果能坚决而彻底地做到这些，我们可以批准你加入共青团组织。”

“怎么样？二牛，你能做到吗？

巧巧静静地盯着二牛的眼睛，一对水灵灵的大眼晴，透出期盼而温柔的目光，油黑发亮的一绺刘海斜遮在细嫩并存着光泽的额头，白哲泽亮的蔽颊隐约可见暗暗的红润，左嘴上面有一个圆圆的小黑痣，恰似一滴墨水溅到那儿，使那俊美的脸庞多了一分独特的秀丽。

“哦，哦，你让我好好想想。”

二牛把目光从巧巧的脸上移开，看着自己和巧巧的脚，嗫嚅地说。然后二人离开了刘志强。

“为了前途，你得想好，得下决心，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二人边走边聊。

是啊，如果不想办法划清界线，摆脱这个地主家庭，我二牛的一生还和父亲一样，永远戴着地主份子这顶帽子，将如何捱过这艰难而漫长的一辈子呢，别的不说，就只是找对象，成家都是大问题。

但是，一回到家，看见父母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二牛欲言又止，他下定的决心又一次次被放弃。

有一天，赵堡公社的放映队轮到在金石湾大队放电影，重点放映《决裂》这部影片，鼓舞立场不坚定的青年，坚决的和没落的资产阶级和封建思想彻底决裂，坚定地走无产阶级革命的新道路。

为了响应上级的号召，贾明提前一天就给各生产队的队长发了通知，要求组织社员，尤其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以及中青年社员同志，务必到场，接受一次生动而深刻的无产阶级思想与阶级斗争教育。

电影在金石湾小学的操场里放映，操场里挤满了各生产队的社员群众，操场的围墙上和周围的树上都爬满了大人孩子。二牛和巧巧靠在墙根下的一棵大柳树下，说笑着，吃着巧巧带来的炒豌豆，等着电影开演。果然，这部影片给了二牛极大的教育和勇气。

第二天，在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二牛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父亲说：“大，我不想和你一样当一辈子地主，挨一辈子批斗，我要变一下身份，入团!”“哦!能行吗？”韩老三突然停住了吃饭，放下碗，惊疑地打量着儿子。“能行，刘志强说，只要和家里划清界线，揭发你做的不好事，允许我入团。”“只要你以后再不要像你大那样挨批斗，怎么都行，反正你大已经挨了半辈子批斗，你揭发一次还是那么个样子。唉!这世道!”二牛妈说着低下头揩眼泪。

（未完待续）

作者：南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