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青春答卷人〡白鹤滩:那些被铭记的欢笑、苦痛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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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2年第13期

“走近青春答卷人”系列人物报道⑥

白鹤滩:那些被铭记的欢笑、苦痛与青春

@文/本刊记者 王镭铮

走近青春答卷人〡白鹤滩:那些被铭记的欢笑、苦痛与青春

白鹤滩大坝

清晨从北京出发,历经近4小时的航程,再驱车3个多小时,即可见到左右两肩分抵四川和云南两省的白鹤滩大坝。赶到坝底时,刚好见到漫天晚霞,落日的余晕为这个雄伟坚硬的水泥巨兽增添一抹橘红。坝顶或蓝色或橙色的身影仍在忙忙碌碌、循环往复地为它奔走。

2021年6月28日,白鹤滩水电站首批机组投产发电,习近平总书记发来贺信,盛赞参与建设的青年科学家“精益求精、勇攀高峰、无私奉献”。一年过去,白鹤滩水电站全面投产之际,《中国青年》记者远赴当地,采访中国电建集团华东勘测设计研究院(以下简称华东院)博士团参与建设的多位青年科学家代表。被称作“勤勤恳恳老黄牛”的赖道平、敢于在一众专家面前“出风头”的褚卫江、最博学的“憨憨”李良权……他们于青春正盛时来到山野,战胜对未知的恐惧,一次次突破技术壁垒。

雄奇山川,白鹤亮翅。“在建技术难度最高、单机容量最大、建设规模最大”,三个“世界之最”的背后,是青年科学家们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那些令人赞叹的奇迹,那些被改变的十万余人的一生,那些被铭记的欢笑、苦痛与青春,早已镌刻在山间开挖的厂房内、一侧便是悬崖的马道上、淳朴无言的乡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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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岸820马道

从0至1,等于30

1992年3月,第一批华东院人来到白鹤滩,一头扎进大山开展前期勘测工作。金沙江怒吼着奔腾而过,跨江的路仅是一条随风雨飘摇的悬索桥。他们在崖壁用炸药炸出一条可供一人侧身通过的马道,腰间系上绳索,便开始了住探洞、做勘测的生活。

阴晴不定的金沙江时常暴怒,洪水频发,山中的毒蛇猛兽亦常出现。由于进出山的路太难走,物资补给往返需要一周时间,在探洞中一住几个星期便成了常事,遇到山洪、泥石流暴发,便只得啃冷馒头、喝江水。探洞中那些没水没电的日子里,为了节省有限的勘探费用,柴油发电机不敢常开,只在更深露重时才舍得开上一两个小时,让众人依偎着在余温中睡个“饱觉”。时光如奔马,崖壁中艰难探出头的野花、山间冷冽的风、沉默不语的漫天星河,皆是孤独与辛酸的见证。

2001年,华东院启动大规模勘探,大批技术骨干从杭州赶来这里,“坐了57个小时的火车,一个通宵的汽车”。顺着山路前行时,路边偶有背着背篓沿峭壁爬上来去赶集的当地人,背篓中装着的鸡蛋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以物易物”的凭证——用它们换来洗发水、肥皂等日用品。与外面飞速发展的大千世界不同,在这个缓慢到近乎脱节的地方,有一种落日般沉沉的暮气。

宁南县团结村村民蔡茂祥2010年来到华东院司机班当司机,在项目部工作的12年里,蔡茂祥眼看着自己的家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着回乡的年轻人让村里有了生气,看着不断有新面孔出现在项目施工现场。他接送他们一趟趟往返,听他们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

“刚来到项目部时,这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今天走时路还通着,待返回时路突然就被土石拦断了。相隔十几公里的县城或村落间,只有土路,乘车需要颠簸两个小时才能抵达。但华东院的专家们来了一拨又一拨,我接送他们前往各个探洞,仅一年时间,车子便在山间跑了七万多公里。”纵时光洗刷,蔡茂祥仍记忆犹新。

蔡茂祥的妻子来到白鹤滩项目部食堂做活,村子内相熟的远房亲戚在项目上做了小工,十二年时间,这个被生存的压力所押解的村庄,逐渐有了生息向上的活力。随着白鹤滩水电站建设的推进和大坝的落成,蔡茂祥与有荣焉:“十二年间,看着大坝从无到有,我虽不是建设者,却有幸是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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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中的白鹤滩工程夜景

伴随着大坝的落成,整个白鹤滩水电站工程建设征地影响涉及四川省凉山州宁南县、会东县,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曲靖市会泽县、昆明市东川区和禄劝县的39个乡镇,搬迁安置人口十万余人,复建了47个移民安置点和247公里等级公路。村民们从山上搬了下来,住进了配备有学校、医院、消防站的安置点,公路一直通到小区门口,房子临江而建,有整面明亮的落地窗。结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代务农,村民们拥有了更舒适的条件和更大的发展空间。他们感慨“白鹤滩让当地的经济提速至少20年”,“有朝一日我们竟也能从山上搬到城镇住进小洋楼里”,他们由衷地相信“我们这里会越来越好”。

短短十余年间,时代像一阵风,翻山越岭而至。仿若一夜之间,宁静被打破,高楼和道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一方水土正焕发着新的青春。这种生命力似乎是被动的,又是必然的、生猛的和势不可挡的。

2021年6月28日,凝结了无数人心血的白鹤滩水电站首批机组投产发电。

习近平总书记发来贺信,肯定了白鹤滩项目的重大历史意义:“白鹤滩水电站是实施‘西电东送’的国家重大工程,是当今世界在建规模最大、技术难度最高的水电工程。全球单机容量最大功率百万千瓦水轮发电机组,实现了我国高端装备制造的重大突破。”习总书记在贺信中盛赞参与建设者“发扬精益求精、勇攀高峰、无私奉献的精神,团结协作、攻坚克难,为国家重大工程建设作出了贡献”。

这是华东院接续三十年的艰苦奋斗和砥砺征程。青年科学家们默默挥洒下的心血与汗水,自有山川日月、河床风物作证,大国重器的落成,将成为青春最好的奖章。

“精益求精”

赖道平博士第一次来到白鹤滩是2006年,彼时他刚结束在美国阿克伦大学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生活。从杭州赶到西昌,再一路曲折颠簸至宁南县六城镇白鹤滩坝址,荒凉险峻的山、浩荡湍流的水,给了赖道平极大的冲击。

2009年之前,赖道平在杭州和白鹤滩多次往返,每次在深山中一待就是20余天。时常没有信号、一切娱乐活动绝缘,与岩石做伴,与鸟鱼共生。每次好不容易适应了山中的清冷,再回到熙攘城市,总会有一瞬的恍惚。

电站地处我国西南山区,近坝区存在多处巨型变形体和特大型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工程地质条件极为复杂,安全风险突出。随着勘探工作的深入,赖道平所在的勘察设计团队发现,原拟定的拱坝左岸坝肩部位,有一条深且长的强卸荷裂缝,最深处达109米。左岸为斜顺倾地层,如果坝肩继续布置于此处,山体恐难以承受巨大的拱坝推力。之后便又是一轮轮严谨而漫长的筛选过程,最终确定了将坝线向上游移动的决定。

选定了方案,赖道平所在团队又花了两年时间对方案做进一步具体的细化。白鹤滩坝基40%为柱状节理玄武岩,这种岩体具有脆、碎、怕扰动等特点。这是世界上首次在这种岩体上建设特高拱坝,如同“在积木上建大坝”。白鹤滩坝址左缓右陡、左弱右强、岩性复杂,地形地质条件不对称,坝高289米、1650万吨水推力的特高拱坝如何布置建基面,如何才能提高抗震性、稳定性,成了世界级的难题。一丝疑问的背后,往往意味着成百上千次的试验与论证。

无数人夜以继日地工作,解决一个又一个疑问,为此付出了多年的青春,但;仍一直处在“前期规划设计论证”阶段。这是一个孤独、漫长,却无法为外人道的过程,赖道平“默默地”交出一个又一个“完美方案”。

2012年5月至2016年6月,大坝的边坡开挖。赖道平作为边坡主设开始常驻白鹤滩。工程开建后的压力是指数级成倍增长的。除了绘制施工图之外,还有一周3〜6份设计通知;参加三次甲方、施工方、设计方、监理所参与的现场协调会,解决每日出现的具体问题;每周一个大型工作研讨会,汇报工程一周的进展、方案的落地情况、待解决的难题。除了开会,赖道平白天跑现场、晚上编写设计通知。今日开挖时发现不利结构面有滑塌风险需调整局部开挖,明日开挖到一半发现深层岩体条件比想象更差,需要提出新的加固方案……连轴转的忙碌令睡梦中的他都在应对“突发问题”,几年时间里,赖道平以“807”(早上8点上班,晚间0点下班,一周工作7天)的工作强度撑了下来。拦渣坝开挖时,顶部的覆盖层突然开始出现复杂变形,为此赖道平做了一整个专题报告,最终保证了堆积体的整体稳定;针对左岸109米深部强卸荷顺倾边坡,研究了多块体边坡系统稳定性,采取分两期实施的综合措施;针对右岸700米级高陡边坡,创新快速支护与系统支护分级分阶段实施方案……

施工安全、工程进展、方案落地遇到的各种困难,各方涌来的压力像是层叠漫灌的海水,没有得以喘息的间隙。累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便在园区内走走,一个人行进的路途中,脑中却一遍遍演算方案的可行性。“这便是休息了。”他笑着说。

2016年底,边坡大部作业面完工。未及休整,赖道平又开始接手库区移民工程项目,担任了宁南县竹寿水库的设计总工程师。

移民工作不止于工程建设,还涉及与地方政府、审批单位的沟通协调等内容,为此,他便从常驻转为多地的往返奔波,笑称“一年飞出一张国航的银卡”。

从2006年第一次来到白鹤滩至今,16年倏忽而逝。上千张细密复杂的图纸、数以万计已解决的难题、惠及民生的移民安置水利项目,无一不是“赖道平们”此行的丰碑。

纵然妻子将“班主任委婉地打听女儿是否是单亲家庭”一事当作揶揄他的笑谈,纵使不止一次有人开着“干一个工程,头顶都秃了”的玩笑,由于珍惜这样“人生难有几回”的项目参与机会,他沉默地、谦卑地、无畏地熬过了许多黑暗。

时光不语,却回答了所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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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探人员沿马道搬运钻探机械

“勇攀高峰”

水电站动工前,六城坝河谷中搭建的几栋临时三层小楼便是勘察营地,最上层用铁皮临时加盖的一排简陋小屋,便是工人、设计师、管理人员的住所。营地内的水管拧开,流出的是黄绿色浑浊的水,每日需先接出一些在铁桶里静置,待洗漱时拿杯子舀上面一层清澈些的取用。

营区的上部便是山,工程开工初期,修路的爆破清晨6点便开始了,推开房门,尘土便将人从头到脚扑了个遍。岩石力学博士褚卫江便是这时赶来白鹤滩项目的。

2012年,褚卫江任白鹤滩岩石力学咨询服务项目经理,为白鹤滩地下洞室群和高边坡的设计与建设提供数值分析、现场跟踪和稳定评价等工作。在此之前,他刚参与了雅砻江锦屏二级水电站项目,那是当时最大规模的超深埋水工隧洞群。在这一项目中,褚卫江研究解决了深埋大理岩力学特性、围岩高地应力破坏与控制、岩爆预警与防治等难题。

来到现场后,褚卫江发现白鹤滩水电站的岩质条件与锦屏大有不同,锦屏大多数是大理石,而白鹤滩则多为脆性玄武岩,山体中多处柱状节理,伴随着地下厂房的开挖,随时会出现岩石高应力破坏与控制、高边墙稳定等问题。

柱状节理玄武岩能否作为300米级特高拱坝的坝基?

如何保证复杂地质环境世界最大规模地下厂房洞室群围岩稳定?

如何保证复杂地质环境特大穹顶式圆筒调压室群安全建设?

难题接踵而至,困难多来源于未知。累了,褚卫江便去金沙江边找块“顺眼、舒服”的石头坐一坐,湍急的江水带起土腥的泥沙气,江涛拍岸声不绝于耳,回过神来,已过了半夜。“压力便顺着江水流去大半。”

2015年8月,右岸厂房顶拱出现深度裂缝,监测数据显示持续变形。施工完全停滞,没有人知道这种裂缝将变形到什么程度,顶拱是否有塌陷、掉落的可能。监测数据需要分析,施工方、承建方、设计方共同邀请了一批业内知名专家来开咨询会。会上多方进行了长时间激烈的讨论,大家对于这次变形数据的认识都很模糊,这是中国水电工程史上新的尝试,充满着不确定性与未知。

凭着对锦屏项目的积累、多年对岩石特性的分析研究,褚卫江在会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厂房周边岩质以隐晶质玄武岩为主,微裂隙众多,这是中高应力情况下的硬岩破裂时间效应问题,是一种特有现象,并预估变形时间将持续两年左右趋于稳定。

一众专家大佬们没有定义的事,被一个年轻小伙子下了定义,并给出了准确的预估时间——褚卫江收获的不是掌声,更多是争议。

与此同时,左岸1号尾水调压室(以下简称“尾调”)率先开展主洞开挖。白鹤滩水电站左、右岸各设4个圆筒形尾调,是世界上最大的尾水调压室。勘测设计阶段,褚卫江通过大型模拟试验洞、原位渗透变形试验、高精度声波测试、光纤光栅监测等先进手段,全面揭示了岩体多层力学特性、不连续变形特性、时空联动变形和破坏效应,并通过三维地质模型和数字化综合设计平台精巧布置和体型优选。尾调的顶拱前期优化阶段,方案改了三十多版,从顶拱的形状到开挖顺序都做了细致的设计。褚卫江将穹顶切分成48块区域,并明确标明开挖顺序,下置预锚,从战略层面尽量减少应力调整对穹顶的影响。

随着施工的推进,实时监测、反馈分析、动态设计多措并举,褚卫江的设计与数字化检测手段有效保障了巨型地下洞室群安全优质高效的建成。喧嚣的声量随着尾调的掘进逐渐减弱,褚卫江却仍仿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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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水调压室穹顶开挖支护效果

2017年,监测数据表明深度裂缝已趋于稳定,再次证实了褚卫江的“猜想”。如潮水般迟来的认可,褚卫江却没空回应。此时的他正在巴黎飞往圣地亚哥的航班上,花了二十多个小时做了一份详尽的PPT,此次他受邀飞往智利最大的工程项目做咨询。“在此之前,极少有中国专家在国际项目上受邀解决技术难题。”

浙江省“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浙江省“151人才工程”第二层次培养人员,荣誉、头衔纷至沓来。美国、以色列、智利……褚卫江的足迹踏向世界更多奇特的山河地貌。跨过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背后都是数年的积累。能确切抵达梦想的,从来不是不顾一切的狂热,而是务实的、谦卑的,甚至自己都为之惊叹的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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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权(左)、赖道平(中)、褚卫江(右)

“无私奉献”

2010年博士毕业后,李良权加入华东院博士后工作站,进行白鹤滩工程相关岩石力学研究工作。

第一次来白鹤滩时,过悬索桥、爬山、走马道、钻探洞,路程整整走了一天。行走在摇晃的桥面上时,李良权还充满着新奇,待到走上马道时,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一人宽的马道左侧便是毫无防护的悬崖,时有凸起的岩壁挤轧着本就不宽裕的行走空间,攀援侧身走过时,脚下用力时带起的碎石,常要好几秒后才听到零星遥远的声响。

“年近七十的老专家们脚下生风,年轻人经此一吓,反而在赧然后生发出一股冲劲。”回忆起当初的样子,李良权只觉得青涩又好笑。

博士后出站后,李良权选择留院工作,继续参与白鹤滩项目设计工作。2014年,地下厂房开挖,李良权跟进项目,参与主厂房设计和现场技术保障。

白鹤滩水电站左、右岸地下厂房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地下厂房。由于大坝和泄洪消能设施已占据整个河道,需要开挖巨型地下洞室群用以布置引水发电设施。364个地下洞室错综复杂,两侧的山体挖空率高达37%,2500万立方米的开挖总量相当于填满十个胡夫金字塔。

地应力高、错动带发育、岩石硬脆易碎、巨型洞室间相互影响,围岩卸荷松弛、破裂、变形,无据可考、无经验可依的麻烦接踵而至。左右岸两个厂房的数据分析会,每周开一次,请专家、院士来开研讨会亦是常事,开完会先回到厂房施工现场盯一盯进度,确保有序进行,再于深夜赶到项目临时办公室写报告。

2015年4月,李良权的儿子出生。急匆匆地回杭州待了二十多天,“尽了最大努力”待到孩子满月,李良权便又回到白鹤滩。复杂的问题每天都在发生,研判、推导每日都在进行,不在现场,李良权的心总是慌的。

2016年元旦,李良权刚从现场回到杭州,突然接到做分析计算方案的任务,现场的施工停下了,只等着身在杭州的他们给出一个精准的判断方可动工。时间不等人,项目不能停,于是,日光便被甩在了身后,每日肩洒星光而返。二十天的时间,人瘦了一大圈,连春节都是在无休止的计算和泡面袅袅的热气中度过的。

2017年,在厂房施工过程中,左岸厂房位于高边墙的层间错动带C2大面积揭露,围岩变形增长,同时左右岸厂房顶拱因应力调整出现围岩、喷层开裂现象。为了看清拱顶的裂缝,李良权系着安全绳戴着安全帽,以接近平行于地面的方式倾斜着爬上施工爬梯。身下是近80层楼高的悬空,眼前是一道关乎数万人几十年努力是否毁于一旦的裂缝。从脚手架上返回地面时,李良权的冷汗洇湿了后背。

2018年,右岸厂房南端出现大变形,监测变形数据不停上涨,周边围岩开裂严重。又是一个没有回家的春节,现场气氛降至冰点。顶拱一旦垮塌,意味着整个厂房乃至整个工程宣告失败。李良权每天泡在现场分析变形机理,那是他“这辈子过得最艰难的春节”。

渐渐地,李良权开始整夜失眠。寂静的夜里,最怕听到手机响起。偶尔的自我怀疑,仿若在暗流涌动的平静湖面,抛下一颗巨石。

手中的国家自然科学青年基金项目要出成果,厂房开挖后需要解决的问题接连不停。重压之下,毫无生活。毕业已8年有余,初入行便加入这样举世闻名的项目,本是人生幸事,但同门的师兄弟虽去的是小项目,历经几年洗礼,现已能独当一面担当设总。反观自己,近些年究竟做出了多少成绩?纵然如此努力,成长得是否仍是太慢了?为人夫时,尚不能陪伴,为人父后,又该如何弥补家庭?

生活的兵马,总搅得人内心纷乱,但山间浓重的夜,无力回答这些人生命题,只余月色冷眼旁观。

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可自己的成长了呢?大抵是从第一次在项目大会上做了主讲,向一众专家汇报项目遇到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也许是从身后出现越来越多依赖着自己的年轻人跟着学习;也许是2019年,在国际大坝工程学会年会上汇报交流自己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研究成果,“挺骄傲的,给外国人上了一课。他们没见过这么大的工程!”;也许是2021年亚洲岩石力学学会在北京举行时,自己受邀去发表了演讲……

12年过去,当年夜深时的自问早已泯灭在时光的洪流中,回首时,答案亦早在细碎的光影中浮现。“我出具的每一篇报告,画过的每一张图纸,都工整地印着我的名字。它们就是我在白鹤滩历史上的留痕。水电人做这些事情从来不是为了评奖,而是更加审慎地面对自己提供的每一个数据,不计较名利,不计较得失。何为得到?在这个世所罕有的项目上得到的历练,将会是镌刻在我们骨血中的成长与深刻。”

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过冬。“我们路过踌躇满志,路过困顿怀疑,路过傲慢无礼,路过世俗功利,但坦然面对生命中起伏的部分,得以让我们可以更好地走向自己。”

走钢丝的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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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首台百万千瓦水轮发电机组转子吊装

“2019年11月发电机组本体安装,2020年6月21日首台百万机组转轮吊装,2020年8月18日转子吊装,2021年4月完成机组总装……”对机电安装的每一个节点,师晓岩如数家珍。曾经的白鹤滩副主设,如今已成长为白鹤滩设计副总工程师,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师晓岩每年出差时长在200天以上。

2020年春节后,师晓岩便赶到白鹤滩,为首批机组正式投产发电作准备。白鹤滩水电站单机功率100万千瓦,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机组。“机电与土建工作有很大的不同,土建工作因受自然条件影响,有诸多不可控因素,但机电则责任相对明确,从设备选型到每个环节的安装与操作,环环相扣。”由此,随着发电日期的临近,每个人的压力都在不断叠加。

一位负责控制保护的人员,在高强度的调试压力条件下,五天没有睡觉。写报告、做替补方案,写明可能存在的问题并针对性提出解决方案,凌晨1点,师晓岩与她告别,6点赶来办公室时,她仍坐在电脑前。望着眼前瘦弱却坚韧的女生,师晓岩“想抱着她痛哭一场”。

很长一段时间,师晓岩的每日睡眠时长维持在4〜5个小时。为了一次发电试验,所有人夜以继日地做着万全准备,现场气氛高度紧张,直至试验当日整颗心都悬在半空中怎么都落不下来。

极度的焦虑使得时日被无限压缩且拉长。每一天都被切分成24个小时来安排,每个小时又都有不容错过的节点。连续几日高强度后,某个返回宿舍的凌晨,师晓岩坐在床边看了看时间,想到最多三四个小时后又将开始新一天的“硬仗”,忍不住想掉眼泪。“但,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必须收拾好心情赶快睡觉,心态一定不能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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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批机组发电仪式左岸地下厂房现场

2021年6月28日早8点,创造多项世界第一的白鹤滩水电站正式完成了首机发电,标志着我国大型水电工程建设完成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历史性跨越。整个白鹤滩为之沸腾,久久不息。

项目现场举行了隆重的发电仪式。师晓岩绷着的弦终于卸了劲,未等仪式开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被同事扶到队伍的后面时,才发现现场已晕倒了三四位。

仪式现场发生了什么,讲了什么,师晓岩不知道,副设总李胜兵也不知道。作为从可研阶段便负责机电的副设总,那日上午,他没有去现场,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去后山散了散步。面对再三的邀请,老专家几次欲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最终只淡淡地说:“你们去,我静静。”

晚上食堂的庆功宴上,李胜兵端着酒杯站起身,微红着眼唱起了《祝酒歌》,水机组的曹春建则起身唱起了《今天》。“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今天。忍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起初压抑的啜泣声,逐渐变成洒着泪的大合唱。那晚,师晓岩抱着身边的姑娘哭了好久。

看着师晓岩与几个姑娘抱在一起痛哭的样子,李明熹一边掏出手机录像,以便日后拿来揶揄师总,一边却也笑着笑着红了眼眶。

2010年,李明熹便来到白鹤滩项目,从铁皮宿舍搬进最美营区,从综合主办一路做到综合部部长,看着大坝起,看着水变清。十二年间,他长年累月住在项目上,杭州总部公司旁的房子退租了,“反正一年回去加起来不到一个月,住酒店就够了。”众人给他介绍对象的好意也被一一婉拒,“一年见不了几面,别耽误人家。”他看着白鹤滩“平地起高楼”,白鹤滩亦见证他从青涩至而立。

夜深了,众人散去,李明熹仍固执地不肯睡。他一遍遍搜看着各大新闻媒体对白鹤滩首批机组投产发电的报道,一遍遍地笑着又不自觉地哭。这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看到知乎主页推送的提问:白鹤滩工程有哪些重大意义?他借着酒劲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几千字,总结了华东院几代人跨越的三个十年,细数了白鹤滩项目惊人的十八个世界第一,豪情万丈地为众人的青春“作了总结”。

李明熹以为自己对这个项目的热爱,早已湮灭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与时间的洪流中,可这被他称作“走钢丝”的12年,能坚持下来,早已不仅仅是一腔热爱与孤勇。

白鹤滩项目建设期间,华东院共提交专题报告3000余份、总字数上亿,图纸20余万张,攻克16个世界级核心科技难题,实现了127项关键技术突破,获得发明专利205项,发表论文374篇,打破了无坝不裂的魔咒,建成了世界最大的地下电站,研发了遥遥领先的水电机组。无数位青年科学家、建设者在项目的攻坚克难中贡献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在一场场硬仗中以势如破竹的气势、坚韧不拔的毅力,交出一张张满分答卷。

发电的消息,越过金沙江上游的风,传到了竹寿。往事如默片重演,那些悲欢、欣然,那些聚散、离合,那些烟云般的往事,那些在往事里升腾跌宕的人影,在光影里不停交织,最终深深镶嵌于他们的生命当中。赖道平怔然出了会儿神,很快又埋头于浩如烟海的设计图纸中去了。“竹寿水库关乎几千余户移民的用水问题,一定要争取到最优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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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杂志2022年第13期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张斯絮 刘晓 刘博文

编辑:白天晴(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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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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