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记住先烈的血

我所知道的中山大道上的几次血案

武汉,记住先烈的血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山大道都是汉口的主脉。这是一条十几华里长的、横贯汉口、与扬子江几乎平行的大道,毕竟这个城市是沿江生成的。可就是因为这条并非东西走向的长江,把汉口人的方向感弄得极差,很少有人说得清东南西北。老汉口习惯把扬子江上游方向称作“高头”,下游方向称作“底下”。街名呢?在城市基建大上前,都将与长江平行的道路命名成“××街”或“××大道”,垂直的则命名成“××路”。不过现在这个规律已经被打破了。

中山大道犹如脊梁般、占尽了这个城市从“高头”到“底下”的四个繁华地段。汉水是汉口的真正母亲。靠近汉水,以汉正街、长堤街为代表,这是古老的、原始的汉口“华界”,是最悠久的繁华区。往“底下”走,从六渡桥到江汉路、被中山大道和长江包围的地区,包括了汉口近代最繁荣的前花楼后花楼,是汉口的第二个、也是最大的繁华地带。其余两片便气势小了许多:排在第三的是以天津路口邮电局和他对面的“老通成”餐馆为中心的、出现最晚、纵深都不大的商业区。而以车站路为代表的一片则更显得袖珍。反正繁华区都是以中山大道对称摊开的。

发展到今天,中山大道给人的印象更是充满繁华、气派,贵为汉口城市的脊梁。名店名吃多,商业气氛浓,外来旅游的人不沿街走走,简直就不能自诩来过武汉。

近来在和袁厚翔老师的一次通话时,突然勾起童年时期的一个记忆:小学放学回家时,我和同学在大智路口的中山大道转角上“劈甘蔗”玩得不想回家,被奶奶从街对面楼上看到,她便跑来喊我回去。我还舍不得走,要最后赌两刀。奶奶没有催促,只是自言自语般看着不远的街心说道:“侬爷爷总喜欢港,革里以先是个城门。”(奶奶的“汉口话”有很浓的苏吴腔,我记得不太准确,但她的神气和语音却总会在耳边缭绕。)

当时爷爷去世已经有一年多了,奶奶对着警察值岗的四条道交口的街心说:“果里地里厢的血……交衮啊!”(这地下好多血啊!)

是的,我从小不止一次听奶奶和长辈讲起过这里曾经的多次血案。其中有的居然查阅地方志都没见记载,所以想在这里写出来告诉大家,我们今天过着和平安详的生活,可别忘了这些。


1 1925年“六一一事件”

1925年5月,上海二十多家日商纱厂近4万名工人为反对日本资本家打人和无理开除工人,要求增加工资而先后举行罢工。5月15日,上海内外棉七厂的日本资本家开枪打死工人代表、共产党员顾正红,打伤工人10多人,激起工人、学生和广大人民的极大愤怒。5月30日,英国捕头爱伏生竟撕下面具,调集通班巡捕,公然开枪屠杀手无寸铁的群众,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五卅惨案”。

那年6月初,武汉掀起了支持上海“五卅运动”的反帝风暴。据记载,6月10日上午,英“太古”公司雇员野蛮地无端用秤砣打伤码头工人余金山,激起了学生和工人的示威集会。次日,英国军舰故意越界停泊在苗家码头(属华界),将海军陆战队员全副武装站在甲板上,向中国人示威。为此,汉口的游行抗议声浪更高。傍晚,英海军突然登陆。7点许,在中山大道大智路口(即离曾家不到百米的原大智门地方),英海军陆战队及义勇队竟用机枪扫射示威群众,流血大惨案当即发生,当场死伤数十人。

当时祖父在吉庆横街经营小小的汤圆馆,惨案发生的地方离他家太近了。响得炸耳的密密枪声,好像都是对着自己打来的。吓得祖父连忙叫关店门。几分钟后,他看见成百上千的人,其中还杂着有不少老人和女人,从大智路口那边、决堤般地涌了出来。爷爷奶奶又跑到楼上,从窗子往外看,见人们呼喊着、惊慌失措地从店门口亡命跑过,一个女人头上脸上都是血,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又跑……谁家摆在街上的的摊桌和竹椅都被掀翻了,而自己店门外吊的灯笼也被闯下来、踩得稀烂。

很快,街上的人全都不见了,如同瘟疫过后般,一片死沉。接着英军越界到大智路,岗哨一直布到祁万顺大门口(现吉庆街口和过江隧道出口之间)。

次日,英军撤后,爷爷小心地出门去看,马路上可看到一滩滩刺痛人心的变黑的血渍。

直到街道渐渐活过来。祖父才小心地开门营业。来吃东西的客人比平日少得多,有人小声谈起血案一事。邻里说起了死伤者,酷燃有这一带熟悉小摊贩和车夫。


2 1927年大屠杀记忆

我上小学学现代历史时,奶奶曾对我回忆大革命时的事说,余记里那边天天响枪,杀人总是从我们家门口游街走过,还有女的,五花大绑,嘴巴用布带子勒紧了喊不出声来。一天杀几次,后来满街都是死人的臭味在飘,恶心死了,不敢开门窗……

2005年我去京看望叔叔,要他对我讲述往事,他对我回忆说:“其实我小的时候就看得很多了,1927年是个恐怖年哪,经常杀人,我经常看见向宪兵司令部(在铭新街)开去的小卡车上绑着一两个人,背后插着处决人的标签从我们门口走过,等拉到场地后就用枪打,或用刀砍。”

我父亲在病中曾对我说过更多:“小时候就见到杀了好多共产党,街上都常嗅到血腥和腐尸的气味。可当时这么大个汉口,除了听到特务和警察们一天到晚在喊抓,我想碰都没有碰到过一个真的共产党。”

我父亲出院后专门带我去他说的那些地方,大革命前曾家曾经租住过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楼,大致在现在黄石路荣光堂后面。而向铁路方向不远就是余记里。当年那一带房屋低矮杂乱,没有成型的街道。警察局对面有一片不小的空坪(我猜是铁路里最后干涸的塘地),空坪边上还丛生着小丛的芦草,大革命前还是近郊菜农摆摊卖菜的一处地方。空坪和未铺砖石的巷道之间,都曾零星地摆着地摊和做小买卖的担子。除开卖鱼的、卖菜的,几乎各个巷口都有坐在小凳上的匠人,有补碗的,有钉鞋的……空坪的后边,在瓦砾和断墙中还可以捉到蟋蟀,是父亲记忆中的童年天堂。

而在1928年,余记里空坪变成了武汉有名的主要杀人场(另一个是我们汉口人熟悉的梅神父路)。几乎隔天杀人,遂变成天天杀人,到四五月前后居然一天杀几次人。杀场的枪声吓得周围几里的小孩都不敢哭泣,尸腐的臭味飘在空中、强灌入那一片的每家每户。曾家因附近杀人太可怕全都搬到了吉庆横街的店楼上。

枪杀共产党要人都事先要五花大绑游街,为了怕他们喊口号,常常将他们嘴里塞满泥巴石头、再用布条勒起来!游街的路线经常是从中山路经过吉庆街到余记里,也就是从曾家的门口走过!

据记载:伟大的妇女解放领袖向警予就曾被五花大绑押、逰过这条街后慷慨就义。另一位临死前留下“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壮烈诗句的夏明翰烈士也牺牲在余记里。

父亲和姑母回忆时都说过一件冤死案:当时有个从汉阳来想找祖父帮忙的老乡,在循礼门遇上了抓共党的,被“统统带走”,就在铁路外梅神父路旁的湖边“宁肯错杀一千”给毙了。


3 1930年,大智路口对“共匪”砍头示众

“通成”开业一年多后,立秋后的一个早晨,一队军警压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到大智路口。就在中山路大街中间,正对“通成”的大门,一个警官站到了在交警的警台上。

在人们迅速围成的厚厚大圆圈中,警官高声宣布,对被押来的几名“罪不容赦”的“共党”“就地处决”。

紧接着圈中传来“卡、卡、卡”的几声:大刀砍头!

大刀砍头?这已经是民国廿二年哪!

一阵阵惊呼从人群中传来,前面的人开始向后退,不知是被所见吓退、还是怕溅了血。站在圈后的人还在力图将脚垫得更高、脖子伸得更长。然后就见军警们在驱赶人群。

我祖父从“通成”二楼一目了然地看到了这一切,那几个已倒在地上的“共产党”双手被反绑,几颗头颅已经滚落四边,街中心一大滩鲜血正在扩散、流向街边的阳沟。

爷爷被惊吓得双手发凉,他庆幸今天子女们都不在家,没有看到这令人发指的残忍场面。

其实当时我年幼的叔叔曾幼诚都看到了。他晚年时对我说:那天,一个“通成”的老师傅特地来接我放学,原来通成的前面的空地上成了屠杀场,当时已经把四个共产党员的人头给砍下来了,尸首分离地横在地上,血流成河,老师傅怕满地的血水吓着我,紧紧拉住我的手,但我还是挤进人群,从缝隙里看到了那个惨景。

叔叔告诉我,不仅是通成门口,他听说还有新市场、怡园那天都杀了人的。

我查阅武汉地方史记载,贺龙麾下的红二军团成立后,如星火燎原、势逼武汉1930年8月初,关在武汉狱中的一批共产党人计划越狱,不料消息泄漏。武汉当即根据蒋主席“凡属共产党案件不再经法院审判”的秘字11号令,把87位共产党人分作6批、用大刀残忍地砍杀于汉口六渡桥、江汉关、和记蛋厂门前和武昌汉阳门、阅马场等处。

不知为什么能查阅到的记载都没有提到大智路口“通成”大门前的此事。但它的确是真实的。其野蛮程度,曾让我以为会不会是爷爷记错了年代。但它实实在在就发生在“通成”开张的第二年,发生在“商业繁华”的大智路口!除父亲、二姑、叔叔都给我讲述过外,多年后我又得到我母亲书作《义战,慷慨之歌》的佐证。书中说:“……他(我爷爷)三十年代时亲眼见过,就在老通成门前,活生生砍下共产党的人头,满街满地都是血水横流的惨象……”。

参阅当时警局局长蔡孟坚的回忆,这些人的牺牲,也许与共产党内执行“立三路线”冒险主义有关。


4 1937年“一二·九”两周年,六渡桥十字路口血案:

以下摘自我父亲的回忆录:

1937年,“一二·.九’二周年纪念会”在武昌昙华林举行。这时,全面抗战已坚持了五个月,纪念意义更为重大。大会由平津流亡同学会主持,其中有很多人曾经是北平“一二·九”运动的参加者。外地及武汉各救亡团体、歌咏队、武大、华大及一些学校都参加了大会。

大会会场设在一片崎岖不平的空场上。是日,天空晴朗,阳光充足。下午二时,大会开始,罗隆基、刘清扬先后在会上发表激昂的演讲。接着,教唱了“一二·九”纪念歌。国民党中的一些顽固分子,一如既往,对这次大会怕得要死,竟在会场外布置了大批特务,密切窥探,如临大敌。

大会结束后,汉口方面来的人沿途呼着口号,乘轮渡过江。到汉口上岸时,已是万家灯火。起坡后,一部分人向北方向分散回家了。大部分人则自然形成一支大队,沿中山大道向南继续举旗游行,高呼口号,唱救亡歌曲。当大队在前进中、还尚未到达六渡桥十字路口时,突然响起了枪声。邪恶的子弹从“中南旅社”射出,射向手无寸铁的游行队伍,制造了震惊一时的流血事件。秩序顿时一片混乱,大队立即被冲散了。竟然有一批为虎作伥的奴才们,头顶钢盔,灰衣灰袄,身背冲锋枪,全付武装,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作案。他们下完毒手以后,就在旅社房间里大摆酒宴,论功赞赏。一连几天,在旅社跃武扬威,毫不避讳,路人纷纷嗤之以鼻。

第二天,一个学生跑来告我:“青年歌咏队的刘××昨晚中枪伤,他家里已把他送到香港去医治了。”这位小青年是汉口青年会中学[1]的学生。手腕受伤,造成部分残废。38年他伤愈回到汉口,曾到我家来看我。

关于这一事件,到底造成多大伤亡,众说不一,无从查询。那天领头进行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平津流亡组织。据“业余歌咏团”的一位小青年说,听到枪声以后,秩序大乱,在民生路一棵树旁边躺着一个人,很多人围观,因为是晚上,不容易看清。”


正是刽子手们让我的父辈们熟悉了死亡,从此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从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吓退。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空前(但愿不是绝后)的最有理想和最具献身精神的一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重新走过这条繁华的大道,我想把我知道的这些写下来,留给后来的人们。

我还要告慰在天的爷爷、奶奶,我亲爱的父亲,我的姑母、叔叔们,我的表兄们: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



[1]可能是指的“蜀光中学”——曾宪德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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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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