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能在围棋上打败他，为母亲出口气！”从聂云骢到孔令文，名字更迭背后的辛酸一言难尽。对于孔令文来说，一生最悲惨的记忆，就是他在街道办事处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任凭哭闹却无力阻止父母离婚，遂在心底悄然埋下怨恨父亲的种子。

但这么多年过去，孔令文从为母亲争口气学围棋，到在飞机上与父亲随意下盘日本将棋打发无聊时间，他在人前对父亲的称呼也从“他”换成“我老爸”。称呼的变化，无所谓原谅，只是父子恩怨兜兜转转终归原点，也许这就是时间给出的答案。

以父为敌

1991年，那天下着大雨，聂云骢跟随父母一起来到街道办事处，第一次体会到无力控制事态发展的无奈与无助。当时聂云骢只有10岁。

母亲孔祥明比父亲聂卫平小3岁。两人相识于少时，后又同时入选国家围棋集训队，朝夕相处间一起摆棋复盘，犹如师兄妹，彼此关系纯真而美好。

1980年，聂卫平与孔祥明结婚。1981年，儿子聂云骢出生。名字是聂卫平取得，希望儿子能像一匹云中骏马般奔驰。

孔祥明作为妻子与队友，全力支持聂卫平的围棋事业，这才铸就了聂卫平力挽狂澜，赢得中日围棋擂台赛三连冠的辉煌，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棋圣。

同时孔祥明也巾帼不让须眉，不仅晋升围棋八段，取得全国女子围棋赛三连冠，甚至还连克日本七名高手享誉东瀛。

夫妻旗鼓相当，在世人眼中堪称神仙眷侣，却不知两人的感情早已出现裂痕。后来聂卫平邂逅歌唱家王静，有一天对孔祥明说：“我们离婚吧，她怀孕了，我不能不管。”

孔祥明善良且要强，不仅非常淡然地接受现实，而且在经济上未对聂卫平提任何要求，甚至就连聂卫平那些年的比赛奖金，虽然数目不算太多，但都如数奉还。

孔祥明离婚后远走日本，虽拒绝了聂卫平直接提出的帮助，但还是凭老聂的关系以及自身的威名，得到日本围棋界元老藤泽秀行等人帮助，在日本文部省谋得一份教人下棋的工作。

1992年，孔祥明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相对稳定后，就把儿子接到日本，并给儿子改名“孔令文”。

那段时光对于孔祥明母子来说真的很艰难。孔祥明性格腼腆，虽然有了辅导别人下棋的工作，但却不知如何与人谈报酬，往往辛苦一天也赚不了多少钱。

甚至有一次，孔祥明教完棋后，人家一边鞠躬致谢，一边递上一个信封。孔祥明还以为信封里装着很多钱，心里高兴坏了，可回到家打开信封一看，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钱，只有一张写着字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是我的一份感激之情，请您收下。”

孔祥明面对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纸条，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11岁的孔令文除了心疼母亲的不容易，不仅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他自己在学校中遇到的各式困难，都因无力解决而给母亲惹出麻烦。

当时日本学校的风气不算太好，经常有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孔令文个头矮小，且又是语言不通的插班生，时常成为被欺负的目标，但其偏偏性格倔强，不肯轻易低头。

有一次，一名同学在孔令文后背上，贴了一张写有侮辱词汇的纸条。这一贴就是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一名女同学善意提醒，孔令文才知道别的同学为何露出轻蔑、嘲笑的眼神。

孔令文一怒之下，疯了般冲向那名给他贴纸条的男同学。两人扭打在一起，别看孔令文个子小，却把那个同学打伤了。最终孔祥明不仅给人家赔礼道歉，甚至还赔偿一大笔钱，那可是他们母子大半年的生活费。

回到家，孔令文看着素来要强的母亲，放下自尊给远在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借钱的局促模样，心中充满愧疚与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能跟随母亲流落异国他乡。

孔令文将引发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都归结到父亲聂卫平头上，而他能够报复父亲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围棋上战胜父亲，为母亲不蒸馒头争口气。

于是孔令文在初中毕业前夕，突然向母亲提出不考高中，进日本围棋院，以后走围棋职业道路的想法。

孔令文身为中国两大顶尖围棋高手的儿子，虽然在5岁时就开始学棋，但始终都未表现出对围棋的浓厚兴趣，16岁再重新开始学棋，起步确实有些晚了。

孔祥明思来想去不觉得这是一步好棋，如果退学后，又未能入段，那就学业、事业都耽误了，真有些得不偿失。

母子二人为此争论一个暑假，最终母亲未能拗过儿子只得妥协，但母子达成一致意见：给孔令文3年时间，如果18岁还未能入段，就回学校补习班，重新考大学。

孔令文备考期间，虽然每日在菊池康郎围棋夜校与日本围棋院之间奔波，但几乎无人看好孔令文，皆认为他不可能在短期内入段成功。

不过孔令文的神勇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短短8个月，就以第3名的成绩擦边入段。孔令文之所以能创造奇迹，其实并不奇怪，除其自身天赋与刻苦努力外，更因其已将命运赌在围棋上，以向父亲发起挑战。

以父为师

聂卫平听到儿子入段的消息相当欣慰，多次在公共场合向记者提及：“骢骢入段了。”

聂卫平依旧沿用儿子原来的名字，可见儿子在其心中的地位与感情依然未变。而且聂卫平对儿子还寄予厚望，希望儿子能回国接受他亲自指导，毕竟日本棋院没有中国举国体制的环境，缺乏与顶尖高手切磋交流机会，一切只能全凭个人努力，恐怕时间长了难成气候。

聂卫平希望儿子能成为真正超越他的那个人，遂向儿子发出橄榄枝。但孔令文以已拜师小林觉与藤泽秀行为由，委婉拒绝父亲的邀约。

其实孔令文心中一直过不去那个坎，既然最大梦想就是战胜父亲复仇，那又怎么能拜父亲为师呢？

孔令文成为职业棋手后，听多了业界对父亲棋艺以及历史佳绩的高度评价，心中对父亲又多了一层了解，起码在围棋方面对父亲充满了认可与尊重。

而聂卫平虽被儿子拒之千里，但仍挖空心思找机会指点儿子一二。聂卫平父子同为棋手，经常在比赛中碰面，甚至有时还会同住一家宾馆。

每每遇到一起，聂卫平就让儿子晚上去他的房间。虽然亲情有所缺失，但孔令文对父亲的高超棋艺还是颇为佩服，遂就乖乖到父亲房间聆听教诲。

有时父子二人不能碰面，聂卫平就托人把孔令文比赛的棋谱带回来，然后再打长途电话隔空指导。虽然孔令文在电话那头听得认认真真，但其客气致谢的语气中透出的生疏，令聂卫平颇为不满，有时竟直接耍起小孩脾气，大喊孔令文棋太臭，也没啥好教的。

其实随着深入学习，孔令文早已意识自己无法超越父亲，因为围棋虽然只有简单的黑白两色，但其中蕴含的复杂博大内涵，恐怕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轻松驾驭。

所以当孔令文偶尔赢过父亲的那次，怕父亲不高兴，未敢当面拍照，而等回到房间却悄悄复盘胜局，然后拍照留念。后来聂卫平知道了，不屑一顾地说“那都是我让着他，不然他能赢我？”

聂卫平父子的交往，就这样贯穿交织着暗中较劲儿与彼此关心。但聂卫平在孔令文心中虽然还是父亲，但没有寻常父子间该有的亲情，毕竟父子相处日短，孔令文对父亲的了解只限于围棋。

孔令文对父亲的感情，更像是对一位技艺高超的老师的尊重。所以他每每在公开场合谈起父亲，就像谈起一位颇受尊敬的围棋界长辈，淡淡的，鲜有私人感情流露。

也许孔令文此刻对父亲的怨恨已渐消融，但心中仍憋着那股劲儿，对父亲充满了既怨恨又崇拜的矛盾心理。

父子冰释前嫌

曾有记者采访聂卫平，问他：“棋手不可以悔棋，人生也不可以悔棋，如果可以悔棋的话，你想悔哪一步棋？”

聂卫平回答说：“我不应该和孔祥明离婚。”

聂卫平与王静结婚，生下一个儿子后，因性格不合再次离婚，后又与小23岁的兰莉娅结婚。

聂卫平在公开场合难得如此真情流露，并进一步表白除了参加国际大赛外，最在乎的就是骢骢，足见聂卫平内心对孔祥明母子的愧疚之情，但错已铸成，父子之间的隔阂恩怨岂是一句表白就是化解？

2003年，孔令文与聂卫平的宿敌小林觉的女儿结婚。聂卫平从父子俩共同的朋友处得知这个消息，气恼儿子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他，可一边骂着这小犊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一边准备去日本参加儿子的婚礼。

也许因时间太急，聂卫平签证办不下来未能成行，只得托朋友送上大红包致贺。可孔令文却认为，父亲明明知道自己要结婚，却连个电话都不打，遂认为父亲不愿参加自己的婚礼。再加上孔令文素来崇尚自强自立，竟拒绝了父亲送来的礼金。

聂卫平父子各怀心思导致的尴尬局面，成为世人口中有关其父子隔阂的谈资。2004年8月，孔令文的儿子孔德智出生。聂卫平荣升为爷爷，兴奋地极力邀请儿子带孙子回国看看。但孔令文又以孩子太小，不能适应北京气候为由，再次婉拒父亲的邀约。

小林觉看到女婿与亲家的矛盾似乎越发尖锐，遂常常劝说女婿，人生胜负皆是过眼云烟，唯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值得珍惜。

同时小林觉还让女儿小林清芽开导女婿。于是小林清芽常常在孔令文耳边念叨，什么时候带孩子回北京看父亲，并拍了一大堆孩子的照片寄给公公聂卫平。

应该说小林觉父女在聂卫平父子之间，起到很好地化解矛盾、加强联系的纽带作用，而孔令文对待父亲的态度也多了一份温情。

2005年5月，聂卫平率领中国围棋队，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以2：6的战绩败北。

当时作为裁判的孔令文看到父亲因输棋而难受，也许源于棋手间惺惺相惜，也许源于父子间难断的亲情，遂用最笨的办法开解父亲，说父亲这盘棋其实下得很好，只不过有几步官子没有收好，本来应该赢得棋。

聂卫平从未体验过儿子如此贴心的宽慰。那天晚上，聂卫平与儿子连杀两盘，将输棋的懊恼都倾泻在儿子身上，酣畅淋漓地赢个痛快。

父子之间的坚冰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消融，而对于父子关系最具转折意义的事件，是孔令文携妻带子回国探亲。

2006年4月，孔令文时隔15年重登聂家大门。聂卫平听说儿子回来非常激动，本打算让儿子一家住在家里。兰莉娅一听赶紧收拾房间，又考虑到小林清芽，还立刻上网查询日本人的生活习惯，以及日本食谱，准备亲自给孔令文一家下厨做饭。

但孔令文感觉住在父亲家里，不仅要面对年轻的继母，还有一个比儿子大不了几个月的小妹妹，实在有些尴尬不自在，遂决定还是住到酒店。

聂卫平虽然感觉有些遗憾，但还是亲自到机场迎接儿子一家三口送到酒店。第二天聂卫平又在家中为儿子特设家宴。

那天聂卫平亲自下厨做拿手菜，并且做完菜后也不闲着，哄完孙子哄女儿。孔令文看着父亲忙碌并快乐的模样，深深体会到父亲正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孔令文全家在北京住了4天，兰莉娅马不停蹄地在各大商场间穿梭，准备好大包小包的各式礼物，尤其是贴心地放进一大包孔令文最爱吃的贵州腊肉。如此细心的照顾，任谁能不感动呢？孔令文临走前，亲切地喊了一声“兰姨”。

这一次聂卫平给孙子准备的大红包，孔令文未再拒绝。孔令文给继母兰莉娅与妹妹云菲送了伴手礼，还想给父亲回个礼，但聂卫平从不拘这些细节，只是让儿子买包烟就行。

聂卫平与孔令文之间的父亲亲情，虽然发展缓慢，却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未停摆。后来孔令文鉴于自身能力所限，未在棋艺上深入探索，而是作为中日友好特命棋士，将工作重心转向中国，以便更好地促进中日围棋文化的民间交流。

由此孔令文回北京，与父亲接触的机会更多了。父子二人经常一人一瓶加冰二锅头，彻夜深聊，感情越聊越近。

只是聂卫平从不敢碰触孔令文内心的隐痛，不敢细问孔祥明母子当年刚去日本，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而孔令文则在血浓于水的微妙感染下，对过往也已释然，不再那么怨恨父亲。

2013年，聂卫平患上直肠癌。远在日本的孔令文闻讯第一时间返回北京，复印了父亲所有的检查病历，带回日本咨询各路名医，然后又与父亲的主管医生制定了先化疗再手术的治疗方案。

当聂卫平问儿子是否能在手术时回北京陪他时，孔令文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再也不是那个叱咤棋坛的老聂，而是一个充满脆弱与恐惧的孩子。那一刻对于孔令文来说，再大的恩怨还有什么计较的必要。

于是孔令文放下日本的一切返回北京，住进昔日国家体委分配给父母的那栋旧宿舍。

聂卫平手术那天，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外的孔令文，内心充满煎熬与恐惧，只能默默祈祷，只要父亲能好好活着，他们之间的恩怨自此一了百了。所幸聂卫平的手术非常成功，只不过聂卫平再也无法饮酒，父子相聚时的对酌变成对弈。

其实孔令文的心结不可能一笔抹杀，只不过面对这一切时的态度与方式，尤其在其也做了父亲之后，一点点发生变化而已。

孔令文做了父亲，曾暗下决心不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缺席，不能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但是成人世界又怎可能事事如人意，孔令文虽想给儿子一个完整的成长环境，但其在那段婚姻中未能兑现承诺，才深深懂得当年父亲的纠结与无奈。

其实聂卫平与孔祥明的婚姻漏算，应是两人的性格，尤其是两人兴趣爱好的大相径庭。

聂卫平素爱打桥牌，经常呼朋唤友聚到家中打牌，甚至有时还会邀上几位要好的女牌友对弈。孔祥明喜欢安静，对此颇为反感。

聂卫平喜欢足球的奔放，可孔祥明却更喜欢花样滑冰、艺术体操的优美安静，谁也不愿迁就对方的爱好。

两人兴趣相悖却又互不让步，矛盾逐渐加深，只不过碍于名人夫妇的颜面，没有将矛盾公开化。孔祥明无论是棋艺还是人品都十分出类拔萃，但其过去敏感自尊的个性，与聂卫平的率性随意也很难融合。

有一次，聂卫平夫妇去参加活动，主持人介绍到孔祥明时说：“这是聂卫平的夫人。”

孔祥明立刻站起来更正：“我叫孔祥明，我有自己的名字。”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聂卫平与孔祥明离婚，虽说源于王静，但也不能说孔祥明没有一点儿责任。毕竟名人也像普通人一样拥有七情六欲，面对纷繁复杂的家事与情感纠葛，也一样有痛苦与无力感。

所以孔令文成熟后，也不能说从哪一个点或哪一件事上，突然原谅了父亲，只能说其心理在长时间交流中，慢慢发生蜕变，突然有一天懂得原来与父亲还可以重新建立一种比较顺畅、比较好的关系。

结语

孔令文初始以围棋当做报复父亲的利器，却未料他们父子相互了解，渐行渐近的过程，竟然是他对父亲高超棋艺的敬服为契机。

如今聂卫平与兰莉娅生活幸福美满，孔祥明回到成都定居，也找到了灵魂契合的伴侣。也许孔令文能对过往释然，与父母各自幸福的现状不无关系。

而聂卫平与孔令文，现在父子相聚的主要话题，依旧脱不开围棋界的事情。聂卫平在唠叨骢骢最不像他的地方，就是棋太臭时，还不忘夸赞儿子像他一样善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婚，把儿媳带给他看看。

聂卫平与孔令文正式对弈，也不过二三十盘棋而已，可他们的父子亲情，却在这黑白落子间重归原点。而聂卫平又将希望寄托在孙子孔德智身上，并宣称为了亲自调教孙子，让老聂家能再出一个世界冠军，期待自己能再多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