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寺庙

自回到这个算得上僻静的小城里,他就经常去佛觉寺,因为这座跑步不折三五个来回就足不了五公里的小城周围只有这一处寺庙。

他本是喜欢这处寺庙的,后来发生了平淡的小事,却重创了他近乎洁癖的心脏,便再也找不到办法一直喜欢下去。或许,因为喜欢地纯粹,所以容不得一粒尘滓;因为被喜欢的纯粹极少,所以再没有多容一粒尘滓的余地

日常他来这里的时候永不见人影,除了清脆的鸟鸣和微微的清风拂叶,就只听到禅香布施这个小院里的每一寸土地的声音。是的,那时候就是一个小院,很多年后随着人们需求的猛增才又扩建了比小院大两倍的大院。

然而他只承认小院。他的潜意识里,小院是佛寺的别称。因为小院有禅香的布施,一草一木都是干净的。走过一块竹林,穿过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的两个对面而向的侧殿的空地,绕过空地上的方形香炉便到了大雄宝殿,也并不跪拜,每次都许久纹丝不动地站在高高的释迦牟尼佛像前仰脸注视着佛像的眼睛,然后是鼻梁、额头,待视线将每一寸脸融化进眼睛里,就移到了手臂,直至整尊佛像。

而后他又叛逆似的疑惑:供案上放了水果,若坏掉岂不是做了浪费的事情?难道佛祖允许浪费的行为发生吗?这些水果最终会有怎样的归宿……雕塑般的他像佛像那般一动不动,脑袋里却如宇宙中的行星已转了数不清多少圈,眼见它要赶上光速、冲出太阳系。

说他不信佛,他又总不经意地流露出佛祖的智慧;说他信佛,他也并不礼佛,只是每每站在佛像前没有了他自己,只有佛像的完美以及对佛祖心思的猜想和莫名的信任。


逝去的寺庙

纯粹

依习惯,他会从大雄宝殿原路退出径直进入西侧的小路向北徐行。这是最美的路,他感觉。所以他总是细细地走在这里。右侧古色的拱门里的建筑外形他很愿意看,只要别进到室内。室内有多么的空虚, 外形就有多么的丰盈。左侧才是这条路的精髓,他总是像注视释迦牟尼佛像那样仰着脸望着每一棵披了金色太阳光的葱郁的树,其间的鹅卵石小道定是要踩一踩的,踩着踩着就现出了藏在树丛中的佛塔的台阶。他是不上去的,因为他觉得阳光里、绿树林中掩映的佛塔才值得膜拜,上去后会出现穿着僧侣衣服的人,佛塔便不再是佛塔了。


逝去的寺庙

佛塔本色

折回来向回去的路走去,远远地望着树丛和其中的佛塔,渐渐换了角度,终于看不见了。转到大雄宝殿的东侧,往常直奔竹林就出了佛觉寺,可这回恰巧听见一声“吆”的惊呼,转脸看见一位身着鲜艳袈裟的大师,从大雄宝殿周围高高的围墙的一角双臂向前悬着,仿佛这样可以加快双腿的速度,兴奋地奔向围墙底下的一个人,大概是香客。香客不慌不忙地双手合于胸前,略略弯腰,一句“阿弥陀佛”脱口而出。大师见状赶忙收了双臂、急速驼了一下背做还礼状,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向香客说:“咱们快到里面佛堂坐吧,您捐赠的扩建款项和收益好好商量一下。”


他亲眼看见变了一次又一次的寺庙,然而这次终于耗尽了“要看寺庙”的精气。自此他便不再来看望心爱的竹林、佛塔、绿树和佛像,只是心里无限的牵挂:它们还好吗?还是不是先前干净的模样?


逝去的寺庙

干净的模样

无言地过了很久很久,大概未必有那么久,漂亮的大院围墙耸然横到了荷花湾外。小院的围墙还在,只是再也看不见了。

有一天,他得到一个消息,佛觉寺里安排了早课,监寺会带领在寺内的所有工作人员探讨关于佛心佛理的课题,外来人员也可以参加。

他终究没经住这样的诱惑,而且他牵挂他的心爱的竹林、佛塔、绿树和佛像很久很久了。于是,他坐在了新建的华美的大院的早课佛堂里。


先是跟着投影上的音乐唱歌,围着长桌的一圈人稀里哗啦地站着,脸都转向投影,参差不齐地大声唱着,不是佛歌,也不是国歌,不知哪里的歌,一句歌词都没有在他的脑皮层上刻下痕迹,只知道他们一会儿都呼啦啦地坐到椅子上,便安静了些许。

在监寺的命令下,他们都拿起一本册子开始朗读,他也跟着一起读,就像小学时候一个声音出现在教室内所有的声音都附和上来一样。可是他们见大家都能跟上了,便开始跟磁带快进了般越读越快,慢的怕跟不上别人而拼命煽动两片唇,快的怕别人跟上便更加拼命扭动脸上所有的肌肉。

“……一心……善,以一颗平常心对待身……一切人和事,……是善良……,我不以自己的卑劣……心去揣度他人高尚之心……”他们已经快到叫人听起来仿佛很多词都没有读的样子。

“他们知道册子上说了什么吗?他们能体会其中的含义吗?”他怀疑地微微抬头扫视一圈那些拼命扭动的脸,个个脸上都现着满足与骄傲的神色。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多年前他来奉临摹的《地藏经》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女人在这里工作了六七年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三角眼里还依稀有一点光亮,而现在,满脸如江里的水波般的褶子油腻腻的抖动着,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深不见底,俨然是两个很黑很黑的洞,叫人想起《万能钥匙》里的维奥莱特。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天天在佛祖跟前工作,眼睛应该越来越亮,眼神应该越来越温暖越睿智,而到了她这里,为什么反而变得如此阴郁?原有的一点光亮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奇怪的黑洞,佛祖,为什么?如梦中梦般,第二层的问题他难以回答自己。

“或许他们天天读,已非常熟了的缘故吧。”他转回面前的册子,认真地回答自己刚才在心里第一层怀疑的问题。

突然,朗读声如断崖般骤然停止。他们读完了。


逝去的寺庙

光亮的事物不论盛衰

“昨天说了不要以自己坏的想法去想别人,谁能用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解说一下?”监寺悠悠说道。他撇了一下监寺的脸,分辨不出那是否是微笑。

“我先说一下吧。”那个眼睛似两个黑洞的女人,捋了捋随意趴着的短的头发,一手摸着本子,大概是寺庙里发的,另一只手抓了笔煞有介事地在空中点着,说:“昨天下班刚走一会儿发现电动车没有电了,只好推回寺里,门已经锁了也不能充电,没办法,就把电车放一边往家里走。心里担心着电车,这到明天早上也没人管,更没人给充电。走着走着,看见不远处一个熟人骑电车买菜,心想打个招呼她也不愿意捎带我回家!但是已经躲不开了,人家看见我了,没办法,就想走近了再打招呼。没等走近,人家先喊我了,问我干嘛去,我说刚下班,电车没电了。她就直接带我回了家。”

“我想我这就是以自己坏的想法去想了别人,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这样。今天早上来到寺里,没找到电车,心里上火,坏了,被偷了!进门同事过来找我说有一辆电车看着像我的,就推到院子里,发现没电,就给我充上了。我想这又是以自己坏的想法去想别人了。我们不能这样,要善良、诚实地对待周围的人,要存好心存善念。”

哗啦啦啦啦……随着女人手里抓着的笔被放下,一阵嘈杂的掌声渐渐响起。


“好。还有谁?”监寺继续让他们发言。

“我有一件事情跟大家分享。”一个扎丸子头的满面春风的年轻女孩灿烂一笑,她的圆嘟嘟的脸上立刻洒满了阳光。

“那次下班后突然想起佛堂的灯还燃着,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不仅仅是我工作的失职,最重要的是晚上无人照看发生火灾可就麻烦了。我赶紧回到寺里,发现所有的灯已经熄了。我的想法是这件事是我的工作,只有自己管的。所以说不能以自己不好的想法去想别人。事后我做了忏悔,以后杜绝此类事的发生。”

“这样的事情必须谨慎,工作要做好。你主动受罚的意义就在这里。继续!”监寺等待着。

然后他们陆陆续续地站起来,断断续续地发言,实在想不起来怎么说的时候也很着急,甚至把小城里特有的词汇和发音给逼了出来。有的说不出“不要以自己坏的想法去想别人”的事,就说些其它的,就像村妇们拉家常一样,这时他们反倒非常的放松。

“好。谁还有什么其它想说的吗?”监寺见他们说尽了兴,要结束早课了。


逝去的寺庙

事物本是美的

“我再说一点。”那个挂了两个黑洞的女人撇了他一眼,仍旧抓起笔,说:“供桌上的水果要及时撤,别不撤都坏了,把水果都放到斋堂,到时候统一分发,不要自己有事没事就随便去拿了吃,上班时间别进斋堂,具体的我再计划一下。外来人员不能去斋堂吃饭,啊,外来人员不能去斋堂吃饭!”


监寺看了一下他的脸,而他又早已融进了宇宙行星的高速旋转……

“原来供案上的水果的最终归宿如此可悲,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被寺庙的员工随意拿了吃,至今都还没有被妥善、光明地安置,连具体的纸上方案都没有,那么供案的百合、竹子、康乃馨……”

“可惜啦!这么多的员工,他们每天工作都干什么呢?挂了两个黑洞的女人在这处寺庙工作六七年,供案上的水果问题是刚刚出现的,以前不存在其处理问题,她工作不滞后,而是提前很久就想到了。她完全对得起那份工资。寺庙里给她们发工资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社会爱心人士捐赠……”

“各方面高速发展的当代,产能超剩,可是五六十年以前物质贫乏,一顿饭对那个时代的人的诱惑很大,若能吃上一顿免费的饭,那是“沾到了”的收获,比中奖还要美滋滋。所以挂了两个黑洞的女人“再说一点”的那些话完全可以理解。又可是,“不要以自己坏的想法去想别人”的课题犹在耳旁萦绕……


出了早课佛堂,曲曲折折地穿过小路,爬上蜿蜒的台阶,来到思念已久的小院,料峭微风真切清晰,路过那块竹林,大片叶子已经枯黄,且盖着厚厚的尘土,零零落落地颤抖着,使得竹子更加孤独。

“竹林,佛塔,绿树,佛像;竹林,佛塔,绿树,佛像……”,他一遍一遍呼喊着。

天天在佛祖身边的人会受到怎样的耳濡目染?寺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或许变了一代又一代的寺庙,当初的模样已为镜中花水中月,而他深陷其中,以为禅香不变,以为寺庙殿宇的高啄檐牙是被禅香布施、沐浴佛光才巍峨入天,直到接二连三地被棒打。

他如风中摇曳的竹叶般出了小院,头也没回。

逝去的寺庙

就此他以为再也不存在寺庙了。可是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佛觉寺将在大本营(寺内主持管辖各地多处寺庙)举行以大红袍为主的学习会,寺内员工自愿自费参加,费用两三千块。

他知道佛觉寺经常做这样的活动。不同的是,先前那个挂了两个黑洞的女人想要参加这次活动,但是因为又要花钱,她老公不允许她去,闹了很大矛盾,最后她被迫辞职。


他的小院的念想被久久尘封,不愿提及。可是现在他又真切地想念起曾不再敢想的竹林、佛塔、绿树和佛像。他觉得凡事都有因果,挂了两个黑洞的女人不能再待在佛寺一定是她的业导致的。

寺庙还是存在的。

被他奉为圭臬的东西是不是又回来了?他无意识地开始拂拭“念想”上面的灰尘,又融进了宇宙行星的高速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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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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