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梁衡

本文刊载于《作家文摘》第2535期11版

当人类还在蒙昧之时，有许多事情不可理解就假托为神话。现在管理进步，科学发达，又生出许多事情真让人不敢相信，也只好就再托之于“神话”。

地处晋、陕、蒙之交的神东煤炭集团就是一个现代版的神话。

曾是不毛之地

“神东”的“神”，是指陕西省神木县。相传唐代时这里有三棵巨大的松树，郁郁葱葱，遮天佑民，是为神木。“神东”的“东”，是指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的旧城东胜。

神东为两地之合称，方圆数百公里，均为沙飞兽亡，黄风蔽日的不毛之地。就是《古文观止》上《吊古战场文》里说的：“浩浩乎平沙无垠”，“此古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神木在宋时属麟州，范仲淹曾在此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神木二郎山一一它被称为“陕北小华山”

直到改革开放前，这里恶劣的生态环境与落后的生产力几无多大改观。当地空有煤炭资源，但还停留在镐刨人背的“煤黑子”时代，运输不畅，大块的煤炭只好用来垒猪圈。

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新神话的书写起于1984年，30多年过去，现在这块土地令世人刮目相看。借用网络语言，这里到底发生了些“神马”？大略说来至少有“五路神马”。

一“神”是荒漠中冒出了一个世界之最。谁能想象这120米深的脚下却有一汪380多平方公里的煤海，8.8米厚的煤层，相当于三层楼高。全球唯一的一条长距离煤矿自营铁路从矿井口直达渤海湾码头，就是说一块煤从地层深处可以一路不歇地漂洋过海，直奔到某城市发电厂的炉膛里，又变成了哪个工厂的动力或者谁家居室里的暖气。神东年产两亿吨，稳居世界第一。

《人民日报》1984 年10 月19 日关于陕北煤田的报道

二“神”是高度智能化，守着电脑来采煤。从屏幕上看，地下的矿井悄无一人，像是一座人去楼空的古代大宫殿。机械手挥动一人多高的轮片，那8米厚的煤层，就像被厨师切豆腐一样，扔到传送带上，如流水东去。支柱、换桩、打钎、喷浆等全部5G自动遥控。在中控室里扫视全矿13个作业面，只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巡查工悠闲地走过。

三“神”是生态修复换来了一个塞上江南。文物修复有个规矩叫“修旧如旧”，而这个矿山修复却来了个彻底翻新。

开矿要对地球开肠破肚，矿区塌陷、漏水、干裂、沙化等，向来是世界性的难题。而神东却下采煤，上栽树；抽矿水，蓄水库。在煤海上又叠加了一个林海、水海“，浩浩乎绿海无垠”。矿区的植被由开发前的3%飙升到64%，这相当于我国植被最好的福建、江西等南方几省的水平。不要忘了这是在塞外长城脚下的沙漠深处！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看牧民挥鞭，耳边还回荡着“狗儿跳羊儿跑”的牧羊曲。

新旧生活两重天

四“神”是新人辈出如春笋。这里的管理和技术人员全部来自全国各专业院校，就是普通工人也要经过通关式的级别考试，个个术有专攻，身怀绝技。当我在总控室看着总工程师轻点鼠标，指点全矿的回采面时，忽有一种运筹帷幄，沙场点兵的感觉。而这个四十多岁的总工，满口专业术语和偶尔的几句英语，却掩不住他那当地的乡音土话。

要是没有改革开放和神东的崛起，倒退30年他就是这山沟沟里的一个放羊娃。真是时势造英雄，时代唤新人。

恩格斯说欧洲文艺复兴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我们的改革开放也是一个需要巨人，又不知产生了多少巨人的时代。

五“神”是新旧生活两重天。改革开放前传统开采生产力低下，事故频出，脏累穷苦。矿上的临时工，无任何安全和生活保证。记得当年我在矿区采访，过一山洼，见一破窑洞，好像是户人家，就掀帘而入。原来是一家没有户口的矿工，媳妇正在坐月子。家徒四壁，一盘土炕，一个水缸。撞见了当时社会最底层穷苦的一幕，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好多年。

1982 年，榆林地区成立煤炭出口公司，首批煤由神木大砭窑洞煤矿装车

这次采访，见到山沟里的矿工宿舍堪比大城市里的高档小区。“四面欢歌煤城喜，千嶂里，长烟落日新楼起”。而后勤服务则是一色的宾馆化管理。矿工升井后，把工作服一甩，第二天下井时早已洗净、熨平、消毒，就等你穿呢。那天我们在矿区山头上的公园里正碰上一帮倒休的工人席地而坐自制烧烤，旁边就是矿上自种的菜园子。他们热情地递过一串烤肉，又摘下一个嫩绿的大西红柿。

小伙看我一脸迷茫，忙解释说：“这是新品种，熟透了却永不会红的西红柿，叫‘贼不偷’，最好吃。”我却呆望着面前的这群年轻人，休闲裤，白衬衣，电吉他。任我这个老记者的目光再“贼”，也认不出他们就是传说中的“煤黑子”。

还可以再数出六神、七神、八神……总之，说不完的神话。什么是理想和幸福，就是过上一种神而望之的生活。

有记者问晚年的恩格斯，你和马克思终生追求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子，恩格斯说：“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和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

你看，没有贫穷，没有差别。所有的人都有健康、有工作、有物质、有闲暇、有自由。尽管现在全社会所有的人还作不到这一点，但至少神东人已经先一步跃入到这个神话中。

（作者系著名散文家、学者、科普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