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往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一

那一年阿扎姆十岁，就像其他普通的十岁孩子一样单纯。

五月的一天校长突然广播通知所有老师下午不上课了，随后全校的孩子都被组织起来，走上首都大马士革的街头。

因为他们的领袖，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将经过那条街。

孩子们在街上站了很久才看到车队靠近，此时阿扎姆的父亲也来到身边，他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军官。

当阿萨德的座车从身边经过时，大家可以通过打开的窗户看到这位领袖

十岁的阿扎姆看到了阿萨德。

阿扎姆高兴的告诉父亲，我们的总统耳朵像猴子一样大。

这回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一起笑，相反立刻给了儿子一巴掌。

军官父亲严厉的教训儿子，让他永远记住这一课！

父亲说：“墙壁、窗户，门，每个你能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地方，都藏着耳朵。”

当你谈论总统时，你必须非常小心，别讲不该讲的话。

这是一个十岁孩子对于总统的第一印象：

那一巴掌

五年后，2010年12月17日，权力开始动摇。

那一天全世界的主要媒体都报道了这么一条新闻：

26岁的突尼斯男子“布瓦吉吉”是个摆摊的小贩，生活困苦，他上午刚问朋友借了钱，买了大约20美元的货品就去老地方摆摊了。

下午来了几个巡逻的小警察，以布瓦吉吉没有摊贩执照为由找麻烦。

布瓦吉吉刚出摊，实在拿不出钱贿赂这些警察，于是警察将他一顿殴打后，强行没收了他的所有货品。

被激怒的布瓦吉吉去了地方政府投诉，但没人理他，他在政府办公室前大喊“如果不处理我的事，我就自焚！”

但还是没人理他。

于是在被殴打和羞辱的一个小时后，布瓦吉吉回去拿了一罐汽油，在政府大楼前自焚了。

布瓦吉吉的自焚，只是整个悲惨地区的缩影，在那里生活着无数个“布瓦吉吉”。

2008年金融风暴以后，欧债危机跟着爆发，席卷世界的财富灾难让穷人难以生存。

无数人和布瓦吉吉一样艰难生存，同时还面临着政治的腐败和权力的压榨。

他们，受够了

布瓦吉吉的自焚，点燃了整个北非和中东的火药库，瞬间一场又一场狂风骤雨般的运动，掀起了这场“阿拉伯之春”

布瓦吉吉自焚的28天后，突尼斯总统，在权力宝座上坐了23年的本.阿里，连夜逃亡去了沙特阿拉伯

本.阿里

突尼斯人民的胜利，极大鼓舞了区域内的其他国家，就在本.阿里逃亡后的14天，埃及的抗议浪潮，也压不住了。

为了阻断人民反抗的连接，埃及当局切断了互联网，那位掌权整整30年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也第一次妥协。

穆巴拉克

2月9日，穆巴拉克表示将立刻解散内阁，组建新政府，并且他还任命了一位副总统，这是他掌权30年来第一次任命副总统。

但是街上的怒火依旧在燃烧。

2月10日，穆巴拉克在电视上承诺，我做完这个任期后就下台。

街上怒火不歇。

2月11日，穆巴拉克决定辞职下台。

突尼斯的成功，埃及的成功，给了北非和中东地区的其他国家以极大信心。

原来那些掌权几十年的统治者是这么的脆弱，不到一个月，就纷纷下台了。

15岁的阿扎姆和他的家人一直在关注电视上的新闻，在埃及和突尼斯，黑压压的人群在街上为推翻了独裁者而欢呼。

父亲在阿扎姆的耳边自言自语：“我们能在叙利亚看到这些伟大的示威吗？”

父亲讲的很小声，因为墙壁那边很可能有“耳朵”。

最终阿拉伯之春还是来到了叙利亚。

这天，阿扎姆在学校的外墙上看到红油漆写着：“轮到你了，医生”

（总统阿萨德曾是眼科医生）

阿扎姆知道，“它们”，来了

学校已经不上课了，父亲再也不去军营了，一天父亲开着车将15岁的孩子一起带进了抗议队伍。

阿扎姆记得这场抗议有很多年轻人参加，其中还有很多女性，这让他大开眼界，原来这些年轻女性是来要求政府放人的。

三天前280名年轻男性在同一条路上抗议时，被警察逮捕，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这280名年轻男性，被警方指控为美国和以色列的特工与间谍。

15岁的阿扎姆难掩兴奋的参加了这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抗议游行，他很激动，更何况身边还有那么多年轻女性。

当阿扎姆跟着她们一起激动的大喊“自由！”时，他觉得自己跳起来就能触摸到天空。

那天15岁的阿扎姆不知道，这是他被卷入这场“阿拉伯之春”后，最开心的一天。

也是唯一开心的一天。

二

2019年1月，在英国寒冷的贝尔法斯特港，24岁的阿扎姆以难民的身份站在哈林街角旁，接受了英国媒体的采访。

“一切都太糟了。”24岁的阿扎姆说，“我，我的家人，我的国家，一切都太糟了，阿拉伯之春这几年，除了糟糕，我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

15岁的阿扎姆在参加完那场能触摸到天空的“自由抗议”后，和父亲在附近的旅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听到外面很吵闹，从窗口可以看到大批警察和士兵，像蚂蚁一样从山上冲下来，他们被包围了。

持枪的警察和士兵把所有人都赶出来，让他们趴在地上，然后用棍棒开始殴打抗议者。

随后包括阿扎姆和父亲在内的一批人被蒙上眼睛，扔上一辆面包车，颠簸的面包车在山路间行驶，几十分钟后一面包车的人又被赶下来，跪在一片林子里。

因为被蒙着眼睛，他只听到后面的士兵在交谈，“射击队来了。”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举枪！”，然后又是一声“开火！”

几声枪响，林子里惨叫声一片。

阿扎姆跪倒在地，一把枪抵着他的后脑，跟着又是一声大喊，“开火！”

枪声响后，阿扎姆眼前一黑。

多年后阿扎姆说，这是他受到过的，“最震撼的教训”。

总统阿萨德的士兵，并没有真的处决他们，而是将他们扔进山里，进行了一场“模拟处决”。

枪响了，子弹打在了树上，可15岁的阿扎姆已经昏死过去。

随后阿扎姆被扔进了监狱，叙利亚内战爆发。

阿扎姆再也没见过父亲，他觉得军官父亲也应该和他一样，经历了一场“模拟处决”，他一定还活着。

入狱半年后，阿扎姆听说了发生在他家乡的一场内战大屠杀，他祈祷家人平安无事。

然而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弟弟，妹妹和叔叔，全都在那场内战中死了，他们住的街区被炮弹炸成了废墟。

而他唯一活着的母亲，在变卖掉家里所有财物，筹集了两万美元去拯救阿扎姆后，也死了。

有时候，活着的人比死了更痛苦。

在监狱里的阿扎姆被殴打和折磨，他们会用电击棒虐待他，要他供出还有哪些同伙，以及他的父亲是不是和美国或者以色列人有联系。

电击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痛苦的生不如死，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当外界指控你们施加酷刑时，却无法在犯人身上找到任何证据。

阿扎姆在监狱里也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是20岁的拉沙德，一个是22岁的巴希尔，他们都很年轻，也都是因为积极参加反总统的抗议而被抓的。

阿扎姆和他们一起被迫从事劳动，而所谓的劳动实则是搬运尸体，内战的高峰时期，每天都会有30-40具尸体被送到这里。

因为监狱旁边就是叙利亚梅泽（Mezze）601军医院，军医院里有一间巨大的“隔离室”。

阿扎姆和他同伴的任务是，将尸体搬进“隔离室”。

这些尸体有的都死了很多天，身上都有明显的枪伤和外伤，不知道是被虐待的还是死于战场，有时候一具尸体要运很多次，因为胳膊和躯干可能已经分离，或者大腿已经被炸断了。

将尸体搬到“隔离室”后，阿扎姆要为尸体编号，通常是在死者额头上写下一个数字，如果他的腿断了，在断腿上要写下一样的数字。

隔离室里有一名“法医军事摄影师”用相机记录下这些尸体照片，照片会送交给叙利亚内政部。

但当时，年轻的，忍着呕吐的阿扎姆还不知道，这位在隔离室里帮尸体拍照的摄影师，未来会带着这些照片逃离叙利亚。

这名摄影师化名“凯撒”，两年后他的内存卡里带着5万多张照片逃离叙利亚政府军，他将照片交给了联合国的相关人员。

这就是后来发表的，震惊世界的《凯撒报告》

《凯撒报告》又名“亡者若能说话”，主要记录叙利亚内战期间，那些失踪的孩子，母亲，丈夫，士兵，他们有的被叙利亚政府军非法囚禁，残酷虐待致死，有的在战场上被杀害，这些人最后都被送到了梅泽601军医院。

内战中，成千上万的叙利亚家庭在寻找失踪的孩子，丈夫，或者母亲，这一找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

但大多数家庭，最终连失踪亲人的遗体都找不到。

而当摄影师“凯撒”逃离叙利亚政府军时，叙利亚内战进入了更残酷的阶段

外面的内战越残酷，监狱里的阿扎姆就过的越悲惨，当他想起，仅仅在几年前，他还是个在学校里无忧无虑读书的孩子，可如今却被关在监狱，受到虐待，还要不断的搬运尸体。

过去的那段时光，恍如梦境。

因为内战和美国的持续制裁，叙利亚经济完全崩溃，监狱开始系统性的不提供食物了，或者只提供极少的食物。

囚犯们被关在狭小，不透风的牢房，没有食物他们体力虚弱，抵抗力下降，传染病开始在整个监狱流行。

阿扎姆的伙伴一个个死去，拉沙德在215号牢房死去，一个月后巴希尔染上了肺结核。

巴希尔不断的咳嗽，开始掉头发，体重也越来越轻。

每天，囚犯会有一次去厕所的时间，从牢房去厕所的路上，警卫会拿着电击棒殴打和虐待囚犯。

每个囚犯上厕所的时间是10秒，因为巴希尔太虚弱了，根本无法走路，阿扎姆只好将他抱上马桶，而在外面，警卫开始倒数十秒

10…9…8…7，如果到时间了还没出来，警卫就会把他们打出来。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一周后，巴希尔死了，囚犯们清洗了这位年轻人的尸体，将他放到囚室中央，开始为他举行葬礼祈祷。

好在巴希尔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看起来没什么痛苦。

“他自由了。”阿扎姆说。

第二天，阿扎姆将巴希尔的尸体搬到监狱外面的军医院隔离室，临走前他在巴希尔的额头上写下号码：

3532

阿扎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数字，3532

三

2016年6月的一天，阿扎姆突然被从牢房拉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里除了一张椅子什么也没有，连窗也没有，他知道时候到了，他们会杀了他。

阿扎姆回忆道：“坦白说，这是种很好的感觉，因为这代表我再也不用受苦和整天担惊受怕了。”

但并没有人来杀他，取而代之的是十小时后两个警卫进来，将他的眼睛给蒙上了。

阿扎姆被两人架着扔上了一辆车，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但能听见车子开出了监狱。

耳边隐约还听见了远处的枪声和爆炸声。

内战还在继续

大约一个小时后，阿扎姆被扔下车，他吃了一嘴土，车子调头走了，留下光着脚，穿着囚服，还感染了肺结核的阿扎姆。

他发现这是一个旧汽车站，他在汽车站的拐角处蹲了一夜，第二天他在一面破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惊讶于这张脸的瘦弱和苍白，他好几年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脸了，阿扎姆看看天空，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父亲带他一起参加游行，他兴奋的似乎一跳起来就能摸到天空。

不久后有一个陌生女人来到了汽车站，女人说：“你是阿扎姆吗？我认识你妈妈。”

阿扎姆愣愣的站在原地，然后开始剧烈咳嗽。

原来当阿扎姆和父亲被抓走后，他母亲用了各种方法来寻找他们，包括变卖所有家产，凑了几万美元。

后来在一场家乡的大屠杀中，阿扎姆的妹妹，弟弟，叔叔全都死于内战，母亲因为在外面打听父子俩的下落躲过一劫。

在经过多年的寻找后，母亲终于得知阿扎姆被关在塞德纳亚的一处监狱中，她花了剩下的所有钱，整整两万美元，终于通过“中间人”将阿扎姆给救了出来。

但是阿扎姆再也见不到他母亲了，因为母亲在不久前死于一场车祸，这也是为什么来车站接阿扎姆的是一个陌生女人，而不是她母亲。

阿扎姆去医院接受了一定的治疗，当医生听说他是一名反政府的抗议者，才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医生愤怒的摔门而出。

医生在走廊里大骂阿扎姆：“就是你们这些人，毁了这个国家！”

医生将内战的根源，归结于阿扎姆这类人，当年如果不是他们去响应什么“阿拉伯之春”，那这个国家就不会坠入地狱。

随后医院换了医生来，在经过治疗后阿扎姆知道他不可能再继续留在叙利亚了。

他从陌生女人那里接过了一点钱，随后去汽车站坐上车，用了十天时间来到土耳其边境。

在“土叙边境线”上，叙利亚的边防士兵对阿扎姆进行了身份审查，审查到一半时士兵开始用枪托殴打阿扎姆。

士兵看起来比阿扎姆年纪还要小，可能都不满20岁

在这位小士兵的眼里，阿扎姆是这个国家的叛徒，他毁了这个国家。

最后拯救了阿扎姆的，是他的肺结核。

被殴打的阿扎姆不断的咳嗽，并告诉他们自己得了肺结核，是很严重的传染病。

愤怒的士兵掩着口鼻将他踹过了边境线，其中一个大喊：“把脏东西都带给土耳其去吧，你这抗议的混蛋。”

2016年，在土耳其难民营的阿扎姆决定像其他难民一样，坐小船横渡爱琴海。

虽然那片海域已经杀死了很多难民，但那是唯一去欧洲的办法。

他决定赌一把

一艘小橡皮艇挤了足足40人，他们就像一片叶子一样飘在爱情海上。

八个小时后，橡皮艇看到了希腊的圣托里尼岛。

阿扎姆，来到了欧洲。

四

阿拉伯之春，至今十年了，这场区域性的大混乱给人类到底带来了什么？

在突尼斯，十年里换了九个政府，尽管个人自由比过去好了，但是大多数人依旧在失业、贫富不均、经济恶化、政府瘫痪无能中受苦。

2020年新冠爆发后，突尼斯从南到北不断的爆发静坐和罢工，他们要工作，他们要收入，年轻人纷纷用脚投票，离开突尼斯。

截至2020年，坐船偷渡到意大利的难民里，突尼斯籍的难民数量，是最多的。

而在埃及，强人穆巴拉克被推翻后，人民曾经认为他们胜利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国内的大清洗，16万政治犯在埃及监狱中受审和受刑。

新政府加强了对自由的限制，尤其是在媒体和网络方面。

而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新总统塞西，成为了新的长期统治者。

塞西2014年上台，2018年连任成功，随后强行通过新法律，将总统任期加到6年，并且可连任一次。

2030年，埃及还是塞西当头头

埃及，经过一番折腾，从一个独裁者，进入了另一个独裁者，而且另一个独裁者是前军人领袖，执政能力低下。

阿拉伯之春在埃及绕了一圈，除了生活越来越糟外，埃及人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

在利比亚，统治了42年的卡扎菲被打死，利比亚迅速进入了部落割据，群雄逐鹿的阶段。

在经过多年的内战后，只剩下了两大派系。

这两大派系背后站着的是两个大国，一个是土耳其，一个是法国。

至今，十年了，利比亚内战仍在继续，在这十年中至少240万人流离失所（利比亚一共600万人），十几万人死于战火。

而在叙利亚，也就是上面阿扎姆所讲述的亲身经历的国家

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的支持下重新获得了对国家的控制权。

但是十年内战，杀死了80万士兵和平民，另外有超过400万人受伤。

战争，让叙利亚一半以上的人口流离失所。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活着的人不一定就比死了的幸运，几乎所有的基础设施、学校、医院、车站、供电站，供水站都遭到严重破坏。

战争导致的民不聊生已让叙利亚成为地球上最大的人道主义灾难。

“阿拉伯之春”是什么？

“阿拉伯之春”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春天”，他完全应该被叫做“阿拉伯之冬”或者“阿拉伯之灾”

突尼斯人、埃及人、利比亚人、叙利亚人、也门人、巴林人，那些地区的人，他们的未来，被一场装扮成“春天”的灾难击碎

这时代，灾难往往都披着春天的袍子，炮弹通常都裹上一层糖衣

初看很美，初尝很甜

但对不起

下一站，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