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的温存

我出生在一个高原小镇子上,背靠大山面向黄河。要不是每天晚上有几列火车轰轰烈烈地从一万人的睡梦中滑过,我们这里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我们都说着当地的土话,只有三种人说普通话,一是广播电台里的人,二是天津知青,三是蓝绸子。

我的父亲是个语文教师。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属大杂院里。我们家的邻居是一个数学老师,名字叫蓝采和,外号叫代数和。他的女儿蓝绸子和我同岁,我们生于1963年。我不知道她比我大一点还是我比她大一点,因为她是个捡来的孩子。

十岁的那个冬天,母亲给我做了一双灯心绒高筒棉靴子,鞋样子是从一个天津知青那里取来的,所以看上去像买的一样。我的母亲是个清瘦的女人,身体薄得像一张牛皮纸。她的手又细又小,每一根指头都是透明的。蓝绸子的母亲正好相反,结实得像一堵土墙,碰一下能把人弹回来。声如洪钟,她中气十足地笑一声,绕梁三日。有一个天津知青到蓝绸子家串门儿,穿着一双灯心绒高筒棉靴子。我母亲托蓝绸子的母亲跟那个知青借了高筒棉靴子,取了鞋样子。晚上母亲在灯下做鞋,她把所有做鞋的原料抱在怀里,扯动麻绳时,她咬紧了牙关,纤细的手指被绞得变了形。我的父亲,会一口气背诵《出师表》的一个声音古怪的男人,几次伸过头来催促母亲睡觉。我动静很大地翻了个身,我讨厌我的父亲身体中散发出来的鱼虾一样的味道。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的床头上放着一双崭新的高筒棉靴子。我欢快地叫了一声“毛主席万岁”,就跳进这双靴子里。我推开里屋的门找我的母亲,我看见我的父亲飞速地把被子蒙在了头上。我没看见我的母亲。我关上门,冲着父亲:呸!我穿着灯心绒高筒棉靴子像一只袋鼠奔到学校。我脚步抬得很高地走进教室,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大家围着火炉写大字报,一个个摩拳擦掌。我挤到人缝里,坐在火炉旁的凳子上,习惯性地把脚伸在火炉下面烤脚。这时一个同学问我秦始皇的秦怎么写,我说过父亲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是我们镇子上有名的秀才,所以我认识的字比一般的孩子多。秦字刚写了一半,我就嗅到了焦煳味儿,我一低头,看到我的灯心绒高筒棉靴子冒了烟。我跳起来,像牲口那样尥蹶子,同时嚎啕起来。这时我的同学史学工从外面劈头盖脸地跑进来说,刘苏子,你和林彪孔老二一样生而知之,你真是个天才,你嚎丧正是时候,你怎么知道你妈死了?我把一把鼻涕甩在史学工的脸上说,你妈才死了呢。史学工说,信不信由你,我刚才在马路上看到你妈像刚挨了刀的猪直冒血呢。我跳起来给了史学工一个耳光就往外面冲,史学工顺脚使了个绊子我就跌了个狗吃屎。母亲走进一只黑色镜框里,她笑得很诡谲。我认不出我的母亲,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她对于我只是一种味道。现在这种味道突然没有了,母亲就消失在空气中了。大人们拉我给母亲的遗像磕头,他们拽我搡我摁我,像对待现行反革命那样对待我。我挣扎着一次次站起来说,那不是我妈妈,那不是我妈妈。母亲死后,我们的邻居蓝绸子的母亲,我叫蓝姨,成了我们大杂院最忙乎的一个人,一应事务全由她来操办,她贴上了自己家里两个人的工资。看到我一副倔种样,她哭出声来说,这刘文才可真是命苦啊,中年丧妻本是人生一大不幸,没想到还得带着一个傻儿子。打我一出生,就听人们管我的父亲叫刘秀才刘老师,我没想到刘秀才是父亲的外号。父亲原来和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同名。于是我冲着母亲的遗像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当时我看到母亲躺在一辆板车上,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淌在车轮上又印在马路上。血是人的命,血没了命就没了。命原来是一种液体盛在一个罐子里,罐子破了命就覆水难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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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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