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不行，他也是我老公”

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小丹，女，42岁

01

我和方平谈婚论嫁那会，婆婆各种哭穷。

说工厂效益不好，拖欠工资；说生意难做，公公替人担保，无端惹来的三十万债务等等。

婆婆在国企上班，公公长期做小生意，家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那时年轻，责任感和正义感爆棚，还安慰她：“阿姨，您放心，我和方平一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02

正因为有了婆婆的这种铺垫，所以，我和方平是彻底的裸婚。

先是一起攒钱交房子首付，然后，每月拿了工资就添置各种用品，就连婚期都是攒够婚宴金才确定的。

婚后的日子，背负着房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为钱小小地惆怅一下。

而这时，婆婆纺机厂的效益每况愈下，她选择了退休回家。

回家的婆婆每天三件事，骂公公，打电话向我们哭穷，以及催我们生娃。

03

2011年，我和方平升职加薪后，终于把要孩子的事情排上了日程。

2012年春天，儿子出生，婆婆自告奋勇来帮我们带孩子。

她是个超级能干的女人，带孩子做家务两不误。

最为搞笑的是，见我没有母乳，产假只休到三个月时，婆婆就建议我去上班。

我当然也害怕自己的职位被取代，于是，放心地把娃交给婆婆带。

自从我回归职场的第一天起，婆婆就在我面前话里有话地唠叨：谁谁家的保姆一个月四千多，居然还偷雇主的东西；谁谁家的儿媳给婆婆各种买买买；公公无人监管，每天出去下馆子……

我刚开始听了，只以为婆婆在跟我嗑家常。

直到她提出要去给朋友的早餐店打工，我才明白：她给我们带娃，希望我们能给她开工资。

方平听说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跟婆婆理论。

我拦住了他。

我爸妈身体不好，如果没有婆婆帮忙，我们肯定得雇保姆。

既然这份钱总是要出的，那给婆婆也算是肥水没流外人田。

于是，那个月发了工资后，我拿了三千元给婆婆。

当时我心里还挺难为情，觉得一家人开口谈钱很尴尬。

但一听我的来意，婆婆很自然地接过钱，数出了一千元还给我：“你们俩还得还房贷养孩子，我收两千就成。”

收了钱后的婆婆，更加任劳任怨地帮我们带娃照顾家，凡事不用我们操心。

这两千元也算是物超所值了。

04

然而，随着跟婆婆交往的加深，我们之间的矛盾也悄然形成。

她在我们家的确尽心尽力，但转过身去，就会在小区邻居面前吐槽我。

说我不顾家，说方平是“妻管严”，甚至连我们夫妻吵架的事情，她也到处说。

有一次，我带儿子在小区里玩，平时跟婆婆关系极好的张阿姨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丹啊，没事别老跟方平吵架，你们夫妻俩倒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了，可你婆婆哪受得了啊？她这两天，为你们吵架的事，肾炎都犯了……”

我听了，心里很自责，决定带婆婆去医院检查。

但她死活不去，见我很坚持，才有几分尴尬地说：“我这两天是挺上火的，但还没严重到犯肾炎的程度……我就跟你张姨那么一说，谁知她还当真了。”

我当时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嘟囔了句：“妈，以后别跟外人说家里的事情……”

05

我话刚出口，婆婆就满脸委屈。

但她什么都不说，而是拿起抹布，一边擦地，一边掉眼泪。

方平下班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连忙问：“妈，你这是怎么了？”

而婆婆马上表现出忍辱负重的样子，用微弱无力地声音回答：“妈没事，没事。”

然后，她钻进厨房开始做饭。

不一会功夫做好了四菜一汤，但她却只做不吃，只说自己胃口不好。

她这副样子，我再跟她纠结在外面说闲话的事，明显就是不懂事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婆婆颇具演员天赋。

06

每次和我们一起吃饭，她总是只盯着上顿的剩菜。

我给她夹新做的菜，她一边躲闪，一边说：“我不爱吃，不爱吃。”

我和方平急了，便把剩菜倒掉，可她呢，就拿不吃饭来折磨我们。

因为这，我们不知争了多少次，但她永远有办法让桌上有剩菜，然后，在我们大快朵颐时，表演她的勤俭节约。

有一回，她因为吃冰箱里不新鲜的韭菜，导致急性肠胃炎入院。

入院一次花的钱，足够她吃一个月的新鲜菜了，更何况遭的那些罪呢？

我们的都以为，她一定会接受教训，拒绝剩菜剩饭。

但在出院后，她依然像从前一样，还对我们说：“剩菜入味，我就好这口。”

一次无意间，我听到她给小舅打电话。

电话里的她，小声吐槽着我花钱的大手大脚，而接下来的一句最扎心：“自从住进他们家，我连顿新鲜鱼新鲜肉都没吃过……”

结果第二天，小舅就给我们送来了排骨和鱼，还叮嘱说：“你妈帮你们带孩子很辛苦，这营养必须得跟上。”

我有点生气，当着小舅的面质问婆婆：“妈，说良心话，你每顿非剩菜剩饭不吃，是不是在演苦情戏？你觉得我和方平会差你这口吃的吗？”

我刚说完，婆婆顿时梨花带雨，委屈万分地冲小舅喊：“谁让你没事来送什么吃的？惹别人多心，花钱还不讨好，拿走，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以后我就是饿死累死委屈死，也不要你管……”

跟姐姐感情极深的小舅不好意思跟我发火，只能骂方平：“你小子别娶了媳妇忘了娘……”

07

打那之后，婆婆对外坐实了我好吃懒做，儿子狼心狗肺，自己费力不讨好的形象。

可对内呢，她依然全心全意地照顾孙子，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吃什么？争着抢着做家务……

见她在我们面前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的样子，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婆婆不是妈，帮我是情分，我应该对她好一点。

但每当我试着跟她走近一点，她就会把我推开一点。

我给她买衣服，她满嘴的喜悦知足，转过头却跟邻居吐槽：“她给自己买了好贵的一件，怕我说她，就买一赠一地给我也捎了件。”

为了跟她有点共同话题，我会给她讲一些单位的事情，她听得饶有兴致。

可是再一转头，她居然会提醒方平：“你媳妇老是跟我提他们单位那个姓李的老总，我觉得关系不简单，你多长点心。”

方平把这些当笑话说给我听，但我却笑不出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两面三刀。

而我妈在跟我婆婆相处两天后，特别明确地告诉了我原因：“很简单，她觉得你抢走了她儿子，所以，才对你忽冷忽热，亦敌亦友。”

我妈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打那之后，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变得宽松：跟婆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敌不友就好。

后来，儿子上了幼儿园，婆婆回了自己家，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08

真正觉得婆婆从来没把我当作一家人，是另外一件事。

2016年，我们公司变相给员工发福利，以低于市场价很多的价格团购房子。

彼时，我跟方平刚刚还完房贷，又全款买了车子，手里真是一分存款都没有。

但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此，我和方平四处借钱。

最终，婆婆帮我们从一个堂叔那借了二十万，且利息是银行定期存款的两倍。

我和方平也认了。

不管怎样，房子买下来，转手卖掉赚的钱远远高于这点利息。

东拼西凑地买下团购房后，我和方平的日子又紧巴起来。

可婆婆却三天两头来电话，问房子什么时候能建好，逼着我们每月拿两千元的利息先还给那个亲戚，给人家吃上定心丸。

09

那种每天睁眼就欠人钱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尤其是欠亲戚的钱，让我和方平更是觉得心里和面子上都过意不去。

为了还人情，逢年过节，我们都会提着各种礼物去堂叔家探望。

有一次，听说堂叔生病住院，我和方平赶紧凑了一万块钱拿过去。

见到我俩，堂叔死活不肯收，他说：“我欠你们一家的实在太多了，十年前跟你妈借的3万块，到现在都没还上……”

我们这才得知，婆婆根本没跟堂叔借钱。

方平回家问婆婆，婆婆才不得不承认，借给我们的房款是她的积蓄。

方平也是第一次知道，一直在我们面前哭穷的婆婆，其实还是很有些家底的。

而她之所以一直对我们袖手旁观，不是为了培养我们独立，而是另有心机：“这年头，谁敢保证结婚就能白头到老，万一你们哪天离了，岂不是连我的钱也要便宜了外人。”

耿直的方平半无奈半气愤的把这些话学给我听：“我妈真是太有心眼了，但话说回来，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攒下的，以后也都是咱们的，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面对这样一个爱玩心机的婆婆，内心不生气是假的。

可转念一想，正因为她的不帮忙，我和方平这些年才毫无依仗地靠自己奋斗出今天，这也是好事。

只不过，从那之后，我在内心跟婆婆又生疏了几分。

既然她始终拿我当外人，我自不必肝胆相照。

10

而生活不仅有眼前的鸡毛蒜皮，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意外。

2018年秋天，人高马大的方平突然暴瘦，查遍全身也没找出原因。

一个月后，他因为血尿入院，坏消息一夜传来，方平患上了尿毒症。

比病床上的方平更脆弱的，是婆婆。

每次去医院，她从头哭到尾。

因为不能排尿，方平必须限水。

无助的婆婆在神婆的指示下，和公公去荒郊野墓，在每个坟前采集一把土回来，冲水让方平喝下。

看着那混浊的泥水，医生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能不能有点常识，这些水喝下去，是会要他命的！”

闻听此言，婆婆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看着那样的她，我的心都碎了。

疾病与生死面前，我突然觉得，和婆婆之间那些小不快算得了什么呢？

11

方平出院后，每周三次血液透析成了生活日常。

为此，他不得不办了病退。

人生盛年被疾病撂倒，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接受这个事实。

曾经有段时间，他天天腹痛难忍，可是，查遍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任何病因。

最终还是在我提示下，医院请来心理科医生会诊，才查出方平有抑郁伴随轻微躁狂。

为了让他重燃生活希望，我每天给方平写情书，回忆我们相识相恋的过往，也在信里一起展望我们的未来。

在不透析的时候，指派给他各种力所能及的家务，让他觉得自己依然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鼓励他，人虽然病了，但不可以病态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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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就在方平的心态越来越好时，婆婆会提出让他跟我离婚。

那个周日，方平去医院透析了。

婆婆让公公带儿子下楼玩，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和方平离婚吧，房子车子以及你们家的所有财产都给你，我只要我儿子。”

我整个人都懵了。

婆婆却头脑异常清晰地对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与其等到你嫌弃他时抛弃，不如让他主动离开。”

如果说她的这句话惹怒了我，那么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彻底泪崩。

“他都病成这样了，我不能再让他受一点点委屈，受一点点伤害，把儿子还给我吧，我可以养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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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方平生病后，我从来没有哭过。

我始终觉得，他人还在，就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眷顾。

但那天婆婆却成功地让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

我在那场不设限的痛哭里，明白了一件事：

我儿子就算平时感冒咳嗽几下，我都会心疼，恨不得替他生病。

婆婆的儿子双肾衰竭，靠透析为生，她的心，该有多疼？

都是当妈的人，我们的悲喜是相通的。

如果把我换成婆婆，有她那样“收回儿子，养他一辈子”的想法，不是很正常吗？

14

那天哭过之后，我盘点了家里的房产积蓄。

然后，又把两套房子的房产证和不到十万的积蓄全部交给了婆婆。

婆婆小半生的安全感都寄托在金钱之上，那我就要用这真金白银给她做成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我对她说：“这是我和方平的全部家当，也是方平的生命备用金，都放在你这里。”

同时，我也跟婆婆做了保证：“妈，我爱方平，比你想象得更爱，十年夫妻，我们早已成为不离不弃的一家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前对他有多好，以后只会更好，咱们家，因为有这样一个病人，理应更加团结，更加珍惜彼此，对吗？”

这一次，轮到婆婆关起门来，放声痛哭。

我没有阻止她。

我知道，一场痛哭，对于我和她来说，都是非常时期最好的排毒，也是最好的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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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方平的病情很稳定，每周像上班一样规律地去医院透析。

不透析的日子，他接管了全部家务，把我和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从前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终于学会了养生，知道健康才是生命的第一序位。

而我们家的分工也特别明确：方平好好养病，儿子认真学习，我努力工作。

我们每个人都因为这场病，而得到了另外一种养育。

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婆婆以及我们的婆媳关系。

如今的婆婆，彻底被我征服。

每次去她家，连只碗都不肯让我刷，并且毫不掩饰地说：“你是咱家的大功臣，那个家已经够你累的了，回到我这儿，你就只管擎吃坐喝。”

遇到亲戚朋友，她也毫不掩饰地夸我，容不得别人说我半个“不”字。

偶尔周末，她让方平带儿子去上兴趣班，她带我去吃喝逛。

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亲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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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几天，婆婆把我当初交到她手上的房产证和银行卡还给了我。

然后，又给了我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她的全部积蓄。

她说：“妈年纪大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我当然知道哭穷了半辈子的婆婆，如此倾囊而出，是怎样的信任。

我大大咧咧地收下，对她说：“嗯，回头都放你儿子那儿，他现在才是咱家的首席财务官，像咱们这种赚钱的人，才懒得管钱呢，太操心。”

婆婆笑了，转而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妈以前真是太小人之心了。”

我拍拍她的肩：“张桂芬，你第一次当婆婆，我第一次当儿媳妇，能处成这样，说明咱俩都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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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随便拿起电话，直呼婆婆大名：“张桂芬，我想吃你包的饺子啦。”

可以心无芥蒂地对婆婆说：“张桂芬，你能不能别穿得像个调色板一样。”

若按照我们最初的相处模式，我们应该怀揣两颗玻璃心，处成最夹生的家人。

但一场变故，我们从时敌时友变成了亲人。

所以，我不相信什么天生一家人，什么缘分天注定。

说到底，朋友也好，亲人也罢，都无外乎日久见人心。

但凡能够长久稳固的关系，都需要扎实的人品打底。

而每一对父母殚精竭虑地把最好的资源给予自己的孩子，不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比上一代更广阔，更出色，更有见识嘛。

所以，家人之间，除了经济上的彼此帮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精神上的反哺和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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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今年11岁了，我时常幻想，他以后会娶什么样的人为妻，会成为怎样的人夫。

而我，又会成为什么样的婆婆。

但转念一想，我应该不是一个那么差劲的婆婆。

毕竟，经历了这么多，我对婆媳关系最大的心得是：

有些亲情，来源于天然的血脉，而有些亲情，来源于后天的人品。

做一个善良而有担当的人，撑起一个彼此理解有爱的家，这或许是我留给未来儿子和儿媳最重要的彩礼和家庭接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