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学习中文，每年暑期我都会带他们回到上海，参加各类少年宫或夏令营的活动。2006年的一个炎热夏天，外婆带着Ian出门去买东西，回来后一老一小都阴着脸不太说话。我问外婆发生了什么事，不料老人家大动肝火地反问我：“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他刚才对别人说“我不是中国人”！”我脑门一紧，这的确是我的“心头大患”。Ian已经8岁了，出生在纽约，中文オ学了一点儿皮毛，在他学校的班级里没有中国小朋友，只有一个长相较接近亚洲人的孩子，还是一个美日混血儿，弄得Ian有阵子认为自己可能是日本人。这个年纪的孩子非常敏感于自己是谁，而且非常想要与别的同学相同，最怕的就是别人不认同他。

所以，外婆的火气我是明白的，但Ian的委屈我也是理解的，因为在他出生后，他的生活和教育都是美式的。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应该由我这个做母亲的来拿。于是，暑期一结束，我去了Ian在纽约的小学，当机立断地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2007年6月，我毅然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上海，准备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一段时间，用最真实的方式让孩子们去探索每一个孩子和成人都需要面对的生命话题：我们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与别的小孩或成人不同，而这个不同对我们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看着我们归来，外婆实在高兴坏了。她搬进了我们家，负责起两个孩子的中文启蒙学习。当Ian过完6月、7月，在8月下旬入学上海的一所双语学校时，他的中文水平竟然已达到学校教程的三级(最高级别是八级)，也就是说，lan的中文初级“扫盲运动”在外婆的指导下圆满完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有趣。

每天晚上，祖孙三人挤在一间卧室里，外婆和Ian分睡两张单人床，2岁半的小Sean睡在自己的婴儿床里，夹在了两张大床中间。这个阵势让两个孩子高兴极了，但难题也来了，小Sean需要早点儿上床，而那个时间9岁的lan还兴奋着。于是外婆提议讲故事，开始时三人轮流讲故事，很快孩子们小脑袋里的故事就讲完了，外婆不得不一个人唱独角戏了。于是，外婆白天会读很多童话书来准备晩上的故事。因为是关灯讲故事，所以对外婆的要求一下提高了许多，她不仅要准备足够多的故事，还要背出所有的故事细节，因为一旦两个孩子发现故事里有什么对不上号的内容就会追问不停。

慢慢地，外婆讲过的故事超过了四位数，其中有一个《咕咚》的故事两个孩子百听不厌。讲的是森林里有六只小兔子胆子超级小，一天它们在湖边听到一声奇怪的咕咚声，虽然不知是什么，但怕得要命地在林子里疯跑起来。一只狐狸正巧路过，便问兔子：“你们跑什么呀？”兔子回答说：“咕咚来了！”狐狸不问青红皂白也加入进来，一起狂跑。猴子看见狐狸拼命跑，急忙问狐狸怎么了，狐狸说：“咕咚来了！”猴子想连狐狸都怕，那我也快点儿跑吧。就这样，全森林里大大小小的动物边喊着“咕咚”来了边没命地跑。最后，有一只长毛狮子终于忍不住了，它冷静地站出来充当起森林警察，把“复杂”的案情揭开了，原来是一只木瓜从树上掉到了河里，发出了咕咚声。这个故事的妙处在于，两个孩子可以接力着重复地讲，看谁模仿动物更像，因为不同的动物发出咕咚的声音都是不同的，所以两个孩子会用不同的腔调、不同的声音来喊“咕咚”，高兴时还在床上跳上跳下地扮动物。兄弟俩年龄相差7岁多，平时很难找到能玩在一起的玩具或活动，自从讲故事的节目被开发出来后，晚上的时光里不仅有故事，还多了许多兄弟间的友谊和互动。

记得我小时候妈妈也给我讲故事，但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故事书，于是妈妈直接拿着长篇小说来念，长大后我对读书这件事始终念念不忘。现在到了 Ian和Sean的时代了，因为他们年龄都尚小，晚上的时间纯属于“边角料”，拿这些时间来听故事实在太值得了。我一直相信小故事里隐含着大道理，孩子们故事听多了，思维就会越来越活跃。记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孩子每到熄灯后，就会反复念通《咕咚》的故事。在他们看来，“咕咚”两个字就是不明事理、乱行动、不靠谱的代名词，同时兄弟俩也开始理解遇事应该学习长毛狮子的冷静和细致，而不要像兔子、狐狸、猴子那样做人云亦云的糊涂人。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摸进屋去蹭故事听，感觉那里就像一个不亮灯的教室，故事就是孩子们最好的老师。

有一天，外婆感冒了。为了不传染给两个小外孙，她回自己家小住了一段时间，讲故事也就中断了。不想小Sean突然问我：“妈妈,我想故事了！我的妈妈的妈妈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我暗暗在想，故事之于孩子到底有怎样的魔力啊！

还有一个《皇帝的种子》的故事也让孩子们印象深刻。讲的是一个皇帝因为没有后代，急着要找一位可靠的接班人。他把一堆种子泡湿了再晒干，然后分发给有孩子的家庭。他给大家30天的期限，只要种子发了芽就可以来申请做皇帝的接班人。30天过去了，全国的孩子都拿着发出芽的种子来了，唯有一个男孩哭着说：“为什么只有我的种子不发芽？”猜结果怎么样？皇帝选中的恰是这个哭着的男孩，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诚实做人，没说假话。这些小故事无论从情节上还是道理上都充满了智慧，没有半点儿说教，却给了孩子许多思考的空间。我想，当这些小故事悄悄地进入孩子的心灵空间时，它们一定会在那里安营扎寨，传递品格、思想和智慧。随故事里的人、事的发展，孩子们从被吸引到被感动，再到没有故事便不能自如呼吸。

孩子们至爱的“故事大王”外婆和“上帝派来的奶奶”瑞吉娜。我右边是我的母亲，左边是我的美国妈妈。她们二人用爱和智慧，照亮了我们一家人走过的日日夜夜。

时钟飞快地转动，小Sean也开始上幼儿园了，于是我把兄弟俩的房间分开，外婆还在继续给小Sean讲故事，喜欢听故事的哥哥lan有时在周末也会挤进小Sean的房间来“打个牙祭”。外婆的故事库里的存货越来越少，逼得老人家必须隔三岔五地去福州路书店淘书。这天，外婆找到了一篇很长的故事《稻草人》，因为太长了没法完全记熟，于是关灯讲故事的传统开始变成开灯读书会。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稻草人站在稻田里为他的主人一位死了丈夫和儿子的老妇人守望稻子的丰收，可没想到却目睹了一只小蛾把虫卵偷偷产到了稻叶底下的秘密。稻草人因没法移步或开口说话，只能任凭虫卵变成肉虫，看着它们疯狂地吃掉了老妇人的一片片稻子。在同一个夜晚，稻草人又看到了一个为了让生病的小儿能喝上一碗鱼汤而死守在河边钓鱼的辛苦妈妈。鱼钓到了，正在木桶里等死，木桶旁躺着咳嗽不停的男孩。就在这时又走来了一位少妇，她的赌徒丈夫明天就要把她卖了还赌债，于是稻草人只能无声地望着她投河自尽……

外婆读着读着，发现小Sean开始抽泣起来。他好悲伤，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稻草人，更不知道为何这个世界对妈妈们都不怎么好，从老妇人到咳嗽孩子的妈妈，再到投河自尽的少妇，小Sean思考着。

我在小Sean的书架上找到了故事书《稻草人》，原来这个语言生动、悲哀里满是关爱的小故事出自中国著名作家叶圣陶之手。我翻开《稻草人》看到其中的几页曾经被人横着撕开过，然后又有人用胶带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重新粘了起来。外婆告诉我，这是兄弟俩为了抢读《稻草人》这本书而不小心撕坏了书，当然补书的人是外婆啦。由此可见，故事听久了，孩子理所当然会喜欢上阅读，因为他们知道读故事的乐趣与听故事的乐趣是一样的有滋有味。

一晃日子到了2015年年末，刚满10岁的Sean在圣诞节到来前，为妈妈的妈妈准备了一份神秘礼物。他独自一人悄悄把礼物包好，放在了圣诞树下。我们望着这份由Sean亲自包装、亲手工工整整地书写了“送外婆”的圣诞礼物，但猜不出其中的奥秘。

圣诞节到了，外婆拆开礼物看得热泪盈眶，拍照悄悄地传给我。原来这个礼物由四幅彩画组成，每幅画都配了几行小诗：

给外婆

您从我的生命开始，

就一直陪伴着我，

我幼小的心灵从此被照亮。

您让我长成一朵鲜花，

让我在世界上独自存活，

在生活中，永远会有死亡与恐惧，

如果没有的话，生活一定不叫生活。

所有的东西都有结束之章。

但是我会永远地记住，

您给我的快乐。

这快乐将被

永久地保留。

Sean

我相信，小Sean的这个礼物，不但送给了外婆，也送给了外婆带给他的所有故事。我猜，小Sean看到在《稻草人》的故事里，这个世界亏欠了妈妈们太多，因此，他想自己应该用感恩的行动来赞美妈妈的妈妈，让每个妈妈都得到一份孩子的念想。

故事里拥有巨大的能量，这也是照亮孩子幼小心灵的第三种力量。

Sean为外婆准备的神秘礼物。外婆说：“如果我没有走进Sean的心里，他是画不出这样的画的。”我在心的两侧望见了天使的翅膀。

或许，你也可以这样想想

◆把沙漏比作时间，把沙漏里的毎粒沙子比作故事，当时间的沙漏填满了十年的光阴，故事也就填满了孩子的心。故事带给孩子的不仅是情节，更是情节背后的喜怒哀乐和喜怒哀乐里的人生道理。

◆听故事更方便孩子去展开无限的想象，也为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提供感情交流的纽带，这条纽带会随着故事的增多而增强。我们不能忽略了讲故事中的亲子力量。

◆当我们发现了故事对孩提时代的强大作用后，就会克制不住地变得功利起来，想打故事的主意。千万不要拿着教科书、闪卡和英文单词卡来偷换貌似无用的故事书。帮助孩子从小故事里读出大情怀，帮助孩子拥有生生不息的原创力，这样他们才会用好教科书里的“死”知识，才会知道如何用舌头来讲好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