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职 业 故 事-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从年轻时的无所畏惧到年老时的过度惶恐,老古一生平淡,也是人间缩影。深陷死神阴影,一朝西去,分不清是病死还是吓死。生的时候总觉来日方长,垂死之际方晓健康光阴珍贵。奈何,“人该为自己的所为承担后果。”



老古走了。


听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咽的气。


听说,是睁着眼张着嘴离开的,仿佛在这世上还有未尽之愿。


左邻右舍都说:“分不清他是被病拖死,还是被心魔吓死的。”

-1-




我幼年时,老古是母亲的牌友,按照年龄和辈分,我该敬他一声“叔”,但他这个人,“为老不尊”,因而我也跟着多数人叫他“老古”。刚开始他还会佯装揍我,抓起棍子追着我跑几百米,后来也就习惯了。

老古有两大爱好:烟和牌。


牌只有闲下来才有功夫打,烟却是可以随时随地抽。用他的话说:“有了烟的陪伴,干活才不会寂寞,哪怕闻一口都来劲!”听说最多的时候,老古一天能抽完两包烟。每次吞云吐雾都伴随着咳嗽,每每咳嗽都会引来婶娘的说骂,老古总要顶回去几句,又说不过婶娘,最后只有嘟囔几句自个儿离开。

人人说,老古怕老婆。其实这怕,也是爱。

老古年轻时家里穷,却能讨着貌美的妻子,靠的就是他的“诚”:为了婶娘的美觉,他早起煮饭喂猪做家务,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婶娘;上山下田,播种秋收,宁可自己拼命扛下所有也不让婶娘受劳作之苦。

“家里的我不懂,田里的就别让她受累!”当时村里一说起男人的楷模,老古便是之一。

婶娘虽然貌美能干,却有个特点:脾气不好嗓门还大。一吼起来,整条街都能听见。老古做事又少根筋,嘴是粪坑边的石头——又硬又臭,没少挨婶娘的骂。但挨骂最多的,是抽烟。老古嗜烟如命,婶娘闻不了烟味儿,总是骂骂咧咧轰他出去抽,这在旁人看来,“老古养了个母老虎,天天都在挨老婆骂,造孽哦!”对此,老古总是咧嘴一笑。

在一口口尼古丁里,老古接连迎来了两个女儿,八十年代重男轻女的乡下,老古却对两个女儿视若珍宝,自己没什么文化,便花了几百块钱找风水先生给女儿起名字。伺候爱妻坐月子,给女儿们坐马马,买镇上时兴的衣服皮鞋。婶娘和姐姐们漂漂亮亮的,老古却舍不得给自己添新物件,常年穿着旧衬衫,只有口袋里的烟从未间断过。

老古虽然不常买新衣服,但却是极其讲究的:头发要梳整齐,衣服要干净。这样的形象可不像个正儿八经的庄稼汉,同村的糙汉子们打趣他是个娘们儿,他反辩:“出门在外,形象很重要。”在田地里辛苦一天回到家,老古仍然要扫地、打扫猪圈、冲洗茅房,每天如此,否则脏乱的环境会令他无法安稳入睡。


出门在外老古还是个热心肠。哪家的农活需要帮手,唤一声“老古”,他二话不说就去了,不图钱财,一包烟的好处就足够了。


那时乡亲们常对他说:“老古啊,你视烟如命,小心哪天烟把你带走咯!”身体健壮的老古不以为意,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及时行乐才重要。

年轻时的老古,是公认的好丈夫、好父亲、好人。然而这份好感,随着年龄的逝去逐渐被遗忘。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2-




第一颗癌症的炸弹落在这个山村时,威力如同落在广岛的原子弹。

砸到的“幸运儿”恰好就是住老古隔壁的唐大爷!


从医院回来后,唐大爷每天就瘫坐在门前大树下,嘴角的口水流了干干了又流,呆呆地数着生命的倒计时。听人说,是得了肺癌,还转移了。


“抽了几十年的烟,这下好了,命都抽没了!”

那段时间的老古,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做事没记性,失了魂一般。婶娘说,自从看了唐大爷后,回来就这个样子了。有时夜里睡不着,还会推醒婶娘问道:“我也抽了那么多的烟,会不会跟老唐一样得癌症?”

起初,婶娘认为老古的害怕只是暂时,耐着性子宽慰他,顺便劝告他戒烟。老古确实怕极了,烟一天天少了。能把抽了半生的烟戒掉,婶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每顿好菜好肉伺候着,一是鼓励他将戒烟进行到底,二是给他补充营养。

老古一直都很瘦。咳嗽时肌肉紧贴在肋骨上,时常让我想起肉铺上的猪排骨,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他营养不良。我去他家里时,常看到他每顿只吃一小碗,然后就蹲到一旁抽烟,抽几口就开始咳嗽,有时还伴有痰,没少招致婶娘和两个姐姐的厌恶。即便是戒烟了,桌子上摆满了菜,他的饭量恁是一点没多。

唐大爷出殡那天,老古就在自家门口呆呆地望着,那表情像是送别故人,也像是在担忧自己可能的未来。唐大爷的离去,加深了老古对病魔的恐惧,他每天都念叨着癌症,像是魔怔了。干活时要么一言不发,旁人一跟他靠近,不出几句总会被他带入“癌症”话题。

没人能解除掉他对癌症的惧怕。听婶娘说,夜里有次醒来,迷迷糊糊看到堂屋的神龛下有火影,以为是鬼火的婶娘吓得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第二天一早才知道是有人点了香蜡、烧了纸钱——除了老古还能有谁。

婶娘问老古为什么要在半夜搞这些。老古说,他觉得心里有愧。

“年轻时犯下了错,只求神明菩萨还有地下的阎王放过我。我怕死!我不想死!我错了!时间倒回去我绝对不抽烟了!我想活!我还想活啊!”

老古跪在地上抱着婶娘的腿,痛哭涕零。身上的每块骨头都在颤抖,哭泣声和咳嗽声、伴随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婶娘看着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活在死亡阴云下的老古是孤独的:在外,左邻右舍觉得他神神叨叨,怕惹上麻烦而疏远他;在内,两个女儿不爱搭理他,婶娘受不了三更半夜的念叨,同舟二十余年的夫妻到了中年便开始分屋睡。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3-




让老古暂时放下对死亡恐惧的,是两个女儿出嫁的喜事。

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后就相继辍学,到了婚龄,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老古对女儿们宠爱有加,舍不得让她们去田地里风吹日晒,在家养得透白水灵的,再有住宅地理位置优越、无过多家庭负担等条件的加持,吸引了不少年轻小伙。

某天我在老古家玩耍时,来了两个提着大包小包、穿着西装皮鞋的年轻男子。一个给老古送上的是中华,一个送上的是玉溪。老古虽然戒了烟,但出于礼数还是收下了。

后来,送玉溪的成了大女婿,送中华的成了二女婿。

老古对两个女婿的态度,大概是从订亲那天送的烟里就有了定数。每次两个女儿回娘家,老古对二女婿的关照总是格外多一些,好烟好酒备着,鸡鸭鱼肉紧着二女婿的口味做,有时还撑起一把老骨头给二女婿洗袜子刷鞋,大女婿就没这待遇了。


两个小家庭接连孕育新生命,新生命的来临让老古顾不上去想跟死亡有关的事。老古家最热闹的那一年,两个小家庭都回来团圆了。看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们,老古乐得合不拢嘴。张罗着放大鞭炮,吃大桌饭,一大家人在家门口整整齐齐照了全家福。

如今想来,那该是老古步入晚年大门的高光时刻。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4-




晚年的老古变得古怪起来,像变了个人,耳朵也开始不灵光,除了婶娘凶巴巴的言语还能听进去一二,更多的时候,是拿着扫帚四处扫,然后就坐在院坝里发呆。

他再次开始在意自己的身体,甚至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稍不舒服就要赶紧去医院,仿佛一丁点的不适都能要了他的命。

和牌友在桌子上切磋了一下午,膝盖疼,婶娘说他是坐久了,突然站起来肌肉有点拉伤,用热敷揉揉就好,他不信,要去医院拍片;婶娘说上了年纪的人起床要缓慢,否则对血管不好,他也不信,某天翻身爬起来喊头疼,立马要去医院挂号拍CT。

人说久病成医。去医院的次数多了,老古也学到了些东西。“西药治标,中药治本”,在药物的选择上老古往往优先选择中药,家里也因此沉浸在中药味里;即便没有不适,老古也要自个儿捣鼓捣鼓,祛湿、排毒、养生,去馆里艾灸、按摩、听课。

和左右的老人比起来,老古的晚年实在是繁忙,像个战士一样全方面戍守着自己的健康。

热心肠的老古还乐于分享,身边要有人不舒服,老古就开始卖弄他的所学,半壶水的他常常言过其实。别人只是感冒喉咙痛,被他说成食道癌;流鼻血会被他说是白血病;头痛被他说成是脑癌。日子一长,老古成了大家眼里不吉利的人,看到他就像看到了“癌”,连昔日的牌友也躲着他。这下,老古连牌也戒了。

一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婶娘直言命苦,前半生闻烟味,后半生闻中药味,不堪忍受,收拾好衣物去了女儿们家里。婶娘这一走,唯一的看门狗大概也是闻腻了药味,不爱在家落脚,他更加孤独,也有更多的时间去钻研他的“医学知识”,乡亲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古医师。时不时用他开涮,他也全不理会,一个人在药里自得其乐。

老古活得太小心了。他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在逐步地加深,总想做点什么去弥补。

乡亲们说,老古是把自己困在死亡的心魔里,走不出来了。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5-




年前,老古跟本家大吵了一架,本家最后恶狠狠说了句:“你怎么不被癌症搞死啊!”

这一句话,就像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彻底击垮了老古心里小心翼翼修筑起来的防线。

他从那之后,更加惜命了。冬天阴寒,就窝在被子里不出来,怕得感冒;春天明媚,就在家里踱步,怕出去被传染了。整日整夜地忧心,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人更加消瘦,说话愈发费力,咳嗽也越来越频急,每咳嗽一声,全身骨头都在颤抖,让人看了直担心,说不定哪时的一声咳嗽就全身散架了。

家里人尝试过让他放下心里的芥蒂,陪他打牌,带他出去游玩,效果甚微。他始终疑心自己会死于癌症,生怕年轻时种下的因,老了受报应。劝他去医院检查,他说害怕,不想受针扎的痛苦,只想死在家里,这样好歹也算走得堂正。

与其终日里不踏实,不如相信医学技术,两个女儿强行带他去检查。结果傻眼了,还真是癌症——肺癌晚期。

老古是从医院回到家里,患癌的事在村里不胫而走。有人说,老古这是杞人忧天“忧”出来的病;也有人说,老古一定是自己偷偷去医院检查出了癌症,怕成为一家的负担,才会做出那些卑微的挣扎。


一时间,人们对老古的态度由之前的冷淡变成了同情。

老古日复一日吃着药,咳嗽却越来越严重,说一句话有时要喘好几次气,脸色苍白得让人不敢接近。婶娘也回到家里,尽心尽力伺候他,做好送终的准备。在后来几个月里,老古将他的古怪发挥到另一个巅峰,衣衫不整、随地大小便、对人吐口水、怒吼叫骂……


臭烘烘的家里,瘫着同样臭烘烘的老古,苍蝇和蛆虫到处都是,令人作呕,和他年轻时爱干净的形象大相径庭。分不清老古是被病痛折磨到发狂,还是被心里的魔逼疯了。

因着乡亲一场,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去看望他。

去的那天,老古看起来很精神:梳着偏分头还抹了啫喱水,上着衬衫下踩锃亮的黑皮鞋,很正式。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吃饭时开了瓶红酒,饭后还打了一下午牌。傍晚时分,非要拉着我们去看他的地,一路上有说有笑,我感觉他好像没病,还是以前那个熟悉的老古。


只是在一块地里停下来,老古用手指着那说,他想埋在那里,因为那附近种了很多草药。

“不管阳间阴间,要有药的地方才踏实!”听完,我们沉默了。

傍晚时分,老古突然点燃一支烟,呛嗽着对我们说:“我入土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它,我要跟它同归于尽。我这辈子,都是被它害了啊!我悔恨啊!”说完,低头抹泪。

临近分别,老古的脸上写满了不舍,他问:“你们说,如果我不抽烟,我会得癌症吗?”

我们无言以对。

实际上,那时的老古开始进入濒死阶段的“回光返照”了。

在病魔阴影里挣扎的老烟民,终被烟燃尽了生命


-6-




听说,我们离开后老古精神了好些天,一顿能吃下一大碗饭,脸上的神色竟好过正常人。以前有听过癌症患者战胜病魔的事,大家都觉得老古就是那个传说,准备后事的节奏就慢了下来。

他想去女儿们家看看,一个人顶着烈日出门,转了好几趟的大巴才到,却打不通女儿们的电话,终是一个都没能见到,没人知道这个已经垂危的人内心的感受。又一个人颠簸着回到家里,喃喃道:“要死了,要死了……”

回到家的老古萎靡颓废,目光呆滞地瘫坐在院坝边的树下,神似当年的唐大爷。只是当有人路过时,老古会艰难伸出手挥动,像是在跟所有人告别,说出他生命里最后的“再见”。

婶娘日夜担惊受怕,那个夜晚实在熬不住便去了另一间房睡,和老古的床隔了一堵墙,也还是没能安眠——老古用手有一阵没一阵地拍打着墙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像在说什么,又听不清。等婶娘起夜醒来,发觉惊扰数年的夜终于回归了安静的时候,婶娘悲恸欲绝。


作为村里第二个被烟带走的人,老古被烟困了一辈子,终是得到了解脱。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23

标签:烟味   玉溪   婶娘   院坝   牌友   药味   烟民   病魔   女婿   乡亲   大爷   年轻时   癌症   阴影   家里   女儿   两个   生命   医院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