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书发展史的天才们，《晚安，月亮》遇见《山姆和大卫去挖洞》

文章选自《图画书小史》，作者：阿甲

导语

前几天偶然翻到了一本新书《图画书小史》，从头看到尾，里面的信息量真是大极了，从图画书在各国各地的诞生、波折和辉煌，从早年的凯迪克、凯特格林纳威到现代闪闪发光的作者们，那些动人又有趣的故事就如新鲜美味的美食令人欲罢不能。这其中有一篇文章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它讲述的是《晚安，月亮》的作者玛格丽特与《山姆和大卫去挖洞》的作者麦克·巴内特之间的不解之缘。

我本以为玛格丽特应该是个温暖无私的母亲，但万万没想到，她真的有够离经叛道；我本以为被冠以天才之名的麦克应该天马行空狂放不羁，但却没想到在对待图画书上他又那么的“小心翼翼”，甚至起草了一份《图画书宣言》。

正如麦克自己所说，他和玛格丽特的相似点就是“怪异”。但更好玩的是，在这篇文章里，有麦克眼中的玛格丽特，也有阿甲眼中的麦克和玛格丽特，如套娃一般的文章让人看得十足过瘾。

因为太上头了，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大家一起分享这个“怪异”的故事。也许夏日太过炎热躁动，那就从这里汲取点悠闲清凉吧。

《图画书小史》

作者：阿甲

”

麦克笔下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怀兹·布朗 （1910-1952）的一生只有短暂的42年，但她对美国幼儿图画书领域的影响一直绵延至今。2019年，一位堪称奇才的童书作家麦克·巴内特为玛格丽特写了一本传记图画书《关于玛格丽特·怀兹·布朗最重要的事儿》（莎拉·雅各比图），全书刚好42页，并附上了密密麻麻的参考文献名录，让这本写给小朋友看的书带上了某种论文的味道，而且是讨论童书阅读与创作原则的论文。

▲玛格丽特·怀兹·布朗（左）

麦克·巴内特（右）

当然，这本书包含了专辑元素，讲述了有关玛格丽特生平的信息：她的出生；她的死亡；她的童年故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生活轶事，她的情感生活；她的辉煌与曾被遮蔽的光芒……很难想象一本只有42页的图画书能提供这么多信息。

不过，书中玛格丽特的故事其实相当简略，只是截取了某个阶段的某个瞬间，就像电影中的定格：她小时候养兔子与剥兔子皮；长大后在缅因州独屋边的海里裸泳；收到第一笔稿费后买下一马车鲜花并举办晚会；27岁时带着自己的书去纽约公共图书馆见安妮·卡罗尔·穆尔；与编辑厄苏拉一起去图书馆参加茶会在门外台阶上被拒；最后一次出海旅行（准备结婚）却客死异乡。

▲安妮·卡罗尔·穆尔（左）纽约公共图书馆童书部负责人，极具地位。

厄苏拉（右）一位天才编辑，曾出版了《晚安，月亮》、《夏洛的网》、《野兽国》等

实际上，仅凭这样几个片段，普通读者很难将她的一生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可能会形成强烈的印象。奇特的是，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麦克居然用了6幅专门讲安妮·卡罗尔·穆尔，又用了至少8页讲玛格丽特与穆尔女士之间的纠葛，而他还要插空说说自己的想法，甚至费劲口舌来交代：“我知道这本书只剩下23页了，但我要说的事儿很重要”。

麦克在夹叙夹议中也很认真地抛出了自己地观点，通篇读下来，至少能从书中得出这十点结论：

1. 关于玛格丽特·怀兹·布朗最重要的事儿，是她写书。

2. 孩子们的书包里应该包含孩子们想的事儿、做的事儿、即使那些事儿看起来有些奇怪。

3. 玛格丽特·怀兹·布朗这个人和她创作的一些书，的确有点儿奇怪。

4. 没有一本好书是人人喜爱的，任何一本好书都必会惹恼某些人。每本好书都至少有一点儿奇怪。

5. 总有些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就不喜欢奇怪的东西，因此也不喜欢有点儿奇怪的书。

6. 生活的运转并不像大多数书里描绘的那样。

7. 生活中有模式，故事里也有模式，可是在现实生活和故事里，模式很难发现，因为真理从来不会被直白地描绘。

8. 感觉和生活一样奇怪的书，让人感觉真实。这些书很重要。

9. 玛格丽特·怀兹·布朗相信，孩子们值得拥有一本《重要书》。

10. 关于玛格丽特·怀兹·布朗最重要的事儿，是她为孩子们写重要书。

▲《重要书》内页

“怪异”的麦克·巴内特

先说说麦克。

许多年前，钱钟书在《写在人生边上》里借魔鬼的话说：“为别人来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所以，你若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转。”麦克为玛格丽特写的这本书就是绝好的例证。麦克向我们呈现的玛格丽特固然是真实的，但也是部分的，这部分或许也是麦克觉得特别有趣，他自己特别欣赏，甚至感觉跟自己颇为相似的一部分。

比方说，麦克也写书，也为孩子们写书，他写的书有点奇怪，但感觉真实，麦克觉得那是孩子们值得拥有的重要书。

那么，这位麦克·巴内特到底是何许人物呢？他出生于1982年，在当今图画书世界新生代中还算是领军人物。他和玛格丽特一样，都只是图画书的文字作者（他还写儿童小说），但他们创作的代表作中，文字作者的光芒至少不亚于（有时甚至会盖过）插画者的光芒。

自2009年在图画书出版界出道以来，他名下已有20多本书，最引人注目的有与乔恩·克拉森合作的《穿毛衣的小镇》、《山姆和大卫去挖洞》、《狼、鸭子和老鼠》、《三角形》、《正方形》、《圆形》、《为什么你看不见雷欧》等，其中前两本都曾获得凯迪克银奖与E.B.怀特朗读奖。

▲《山姆和大卫去挖洞》充满悬疑感的结尾

因为他与乔恩是好朋友，差不多天天通电话交换想法，所以他们的合作并非简单的“一人写、一人画”的模式，而是反复探讨、共同研究的产物，他俩都是脑洞大开的类型，琢磨出来的东西往往出人意表。

▲乔恩·克拉森和麦克·巴内特

麦克小时候生活在美国加州北部一个叫做卡斯特罗谷的小镇，学校离家有半小时车程，朋友门都和他不在同一个社区，他平时主要跟妈妈在一起，听妈妈朗读故事，自己看书、看电视、打游戏。他对故事超级痴迷，不是在读、听故事，就是在脑子里编故事。他小时候接触的图画书大多都是妈妈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二手书，所以主要是更早年代的作品，比如莫里斯·桑达克、玛格丽特·怀兹·布朗、婉达·盖格、詹姆斯·马歇尔、汤米·温格尔等人的作品。这种情形与同龄人乔恩·克拉森、菲利普·斯蒂德有点像，乔恩小时候主要从祖父母哪里接触过图画书，而菲利普是上中学时常在旧书店淘二手图画书。

不过，麦克立志要成为童书作家是上大学时的事情，大四前一次在夏令营做辅导员的经验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这个小故事他经常与人分享，包括那次著名的Ted演讲。他在夏令营里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所以颇受欢迎，但他就是没办法却说一个名叫莱利的女孩不往灌木丛里扔她不想吃的水果，即使他声称那样可能会长出甜瓜也不奏效。有一天，他早早地从超市买来了一个大甜瓜，偷偷放入灌木丛中。然后到了中午，他引导莱利发现了它。莱利当然知道甜瓜不可能这么长出来，但她仍然选择相信了，一整天自豪地抱着它。麦克由此发现孩子们是最棒的读者，他们会真诚地接受“奇怪”的事情，只要能产生惊奇的效果，他们宁愿相信！

麦克大学就读于波莫纳学院，那是一所顶级的文理学院。他的写作课导师就是堪称文坛巨匠的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华莱士听说他想写童书，就坦言说自己不会写童书。但麦克说，他已经很擅长跟孩子们交流，只是想学写作，为孩子写作为成年人写作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身为导师的华莱士非常严格，总是把学生的各种华丽花哨的遣词造句挑出来画红线，麦克只能老老实实地写自己觉得语法上靠得住的句子，结果在行文风格上回到了小学阶段的基础状态。

麦克在童书创作的创意方面深受两本书的影响。一本是《臭起司小子爆笑故事大集合》（约翰·席斯卡文，莱恩·史密斯图），其后现代手法所产生的幽默效果让麦克从小就迷恋不已。麦克的处女座《蓝鲸是个大麻烦》颇受此影响，他试着将手稿寄给从未谋面的席斯卡，没想到这位前辈不但喜欢，而且还帮他找到了愿意出版的出版社。这两位创作者虽然年龄差28岁，但因“臭味相投”竟成了忘年交。

▲麦克与席斯卡

另一本书便是玛格丽特的《晚安，月亮》。麦克喜爱这本书，并不是因为它太有名，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本书足够的“奇怪”，“非常奇异和具有实验性……很大胆、新颖，具有刺激性”。他在一次访谈时这么说《晚安，月亮》：“故事和图片里发生了很多奇异的事情，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和睡觉有关的深思，美丽而富有诗意”。《晚安，月亮》被一次又一次模仿，但我认为没有作品能达到这本书的奇异程度。”

▲《晚安，月亮》内页

我想麦克所说的“奇怪”、“奇异”（strange），应该是指他和玛格丽特之间的共同点，包括他们的经历都有点“怪”，他们所写的童书也有点奇怪。换句话说，就是超出了所谓的“常规”和一般读者的期待。

离经叛道的玛格丽特

再说说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已去世多年，关于她的私生活，生前就引起过许多关注，所以后世研究者很容易梳理清楚，至少有两本很完整的传记讲述。其中一本是美国童书史学家伦纳德·S·马库斯的代表作《玛格丽特·怀兹·布朗：被月亮唤醒》。麦克从中截取的片段，可见玛格丽特从小就特立独行——喜爱兔子，但也因为酷爱毛皮而亲手给死兔子剥皮，后来还用真兔皮做图画书《小毛皮一家》的封皮！他还赞叹玛格丽特奢侈地买花办晚会，慨叹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养的特有个性的狗（经常咬人），还有她作为双性恋者的两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她第二次恋爱差点结婚的对象，是声名显赫的洛克菲勒家族的英俊小伙小詹姆斯（比她小16岁）；而第一次痴恋的对象，是当时一位社会名流、女诗人迈蔻·斯特兰奇（比她大20岁）。很巧，“斯特兰奇”的英文正是Strange(奇怪)。

▲玛格丽特·怀兹·布朗在霍林斯大学的毕业照

玛格丽特的离世，也颇具戏剧色彩。在麦克写的书中第38页，玛格丽特正要赶去与小詹姆斯相聚，两人结婚后，一起驾船到海上冒险。可是当她到了法国戛纳后，却因卵巢囊肿不得不住院做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也很快，可就在差不多可以痊愈出院时，满怀喜悦、充满期待的玛格丽特在床上跳康康舞，意外导致栓塞脱落，竟因此阻塞了脑血管而猝死。——“生也辉煌，死也拒绝”，是深爱并敬仰她的天才编辑厄苏拉的感叹。

根据马库斯先生的观点，玛格丽特的死很可能直接促进了莫里斯·桑达克与露丝·克劳斯的完美组合。那时，厄苏拉刚发掘桑达克。不久，她原本希望这位最有潜力的年轻人能与玛格丽特搭档。在玛格丽特去世之后，她在银行街教育学院实验创作小组的地位被露丝·克劳斯取代，于是这一对新组合也就顺理成章了，他们合作的第一本书《洞是用来挖的》一炮打红。

▲《洞是用来挖的》内页

厄苏拉在哈勃出版社的助手夏洛特·佐罗托，是玛格丽特的崇拜者兼追随者。夏洛特每日上班途径曼哈顿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渐渐产生一个很好玩的图画书创意，于是她用备忘录向厄苏拉建议，可以请玛格丽特就这个创意制作一本讲述公园日常的书。厄苏拉找到夏洛特，当面告诉她两件事：第一，身为编辑不宜向作家提出创作建议；第二，夏洛特自己就可以写出故事。这就是夏洛特创作的图画书处女作《公园书》，由画“好奇的乔治”系列的H.A.雷绘图。

▲夏洛特·佐罗托

夏洛特·佐罗特是继厄苏拉之后，哈珀童书的又一位传奇编辑。她更厉害的是还创作了70多本图画书，其中有许多都是经典制作，包括曾获得凯迪克银奖的《暴风雨中的孩子》和《兔子先生和美好的礼物》（莫里斯·桑达克绘）。但因凯迪克奖是对插画家的奖励，所以作为文字创作者，夏洛特没有获得过任何一个图画书大奖。这种情况也发生在玛格丽特·怀兹·布朗身上。所以在1998年，夏洛特与母校威斯康星大学的联合童书中心商定，设立夏洛特·佐罗托奖，一年一评，专门奖励在美国出版的优秀图画书的文字作者，这个奖项也渐渐成为美国最重要的图画书奖项之一。

多年以后，艾瑞·卡尔仍为玛格丽特未能获得图书馆体系的认可而愤愤不平，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到了我自己创作图画书以后，我才意识到玛格丽特·怀兹·布朗的作品对这门艺术把握的深度。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她的作品能让孩子们全身心投入了。这也让我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最先拥抱我的作品的是孩子们，而不是成人……我和玛格丽特的共同点就在于：是孩子选择了我们，而不是专业人士、图书馆员、老师或祖母们。”

麦克与《图画书宣言》

2011年10月，有感于许多人对图画书未来的担忧，麦克·巴内特满怀激情地起草了一份《图画书宣言》，邀请他特别钦佩地图画书创作者共同签名，其中包括约翰·席斯卡、乔恩·克拉森、苏菲·布莱克尔、埃林·斯蒂德、菲利普·斯蒂德、布莱恩·比格斯、丽莎·布朗、凯文·康奈尔等，都是当今美国最活跃的创作者。

▲苏菲·布莱克尔（左），著有《你好，灯塔》

斯蒂德夫妇（右），著有《阿莫的生病日》

宣言的内容抄录如下（王欣婷翻译）：

我们已听腻了图画书正深陷唯一，也不愿假装它不面临任何困难。因此——

我们相信：

1. 模仿、懒惰和怯懦正在毒害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

2. 图画书应该新颖、诚实、有刺激性、美好。

3. 童书配得上拥有成年人的对话。

4. 成年人的对话并不意味着让孩子离开房间。

5. 我们在为孩子、与孩子共读的成年人、喜欢童书的成年人写书——顺序是这样的。

6. 我们应该了解我们的历史。

7. 我们必须停止一次又一次写同样的书。

8. 我们需要更有力的批评，以此来保持我们的原创性。

9. 作者和绘者之间的界限无关紧要。

10. 道德和意义之间的界限至关重要。

11. 孩子的所见、所感、所想都应该成为我们的谷物。

12. 图画书是一种形式，而不是一种体裁

13. 好的设计有助于阅读。

14. 图画书的封面朝外的时候最好看。

15. 规整的结局往往不诚实。

16. 即使是哄孩子入睡的书，也应该给他们带来奇异的梦。

我们谴责：

1. “儿童友好”这个说法。

2. 拿惯例当拐杖。

3. 默认使用光面纸。

4. 那些一边赞美不守规矩的经典，一边珍视今天的平淡无奇的健忘者患者。

我们宣告：

每天都有新的生命降生，让我们也创作新的童书。

如果玛格丽特还在世的话，宣言上应该也有有她的签名。

除了对两位作者打破了固有印象的偏见，最让我动容的就是最后的这份《图画书宣言》。其实看完了《图画书小史》就会发现，图画书从诞生到现在的辉煌，经历过许许多多的起伏。我本以为现在的图画书创作者已然拥有了更好的条件、更宽广的眼界、更先进的理念，创作图画书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但是我却忽略了，如果没有人去坚守一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天花乱坠又天马行空的点子，那么图画书从辉煌到衰败也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感谢那些从百年以前就不断打破人们固有偏见的人，你们的每一次行动都为图画书开启了一次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