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棵 树

在我的家里关于树的记忆几乎是空白。西北干旱，有树地方多是白杨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俗称钻天杨，沿路一两排，遮挡了两边的风，更多的是西北风，同时也遮沒了大部分的阳光。不过，这些树是使材的好料，然而那些树都与我、与我们家没关系，我们那一年房子被山洪冲走了，而缺的就是这种直溜溜的树干，所以只剩下叹羡的份儿了。

后来盖了房子，在山滩上，那土缺水，见水就团不住，就渗下去，而且多石子，虽是泥墙，和泥用的土是从三五里外的肥田里运来的。

院子里光秃秃的，没有一颗哪怕是绿色植物，我的记忆中一直是这样子的。后来山滩上人家多了，似乎也都是这样子。后来到外地读书，有个女生描述她家的院子，院子里的树，特别是院子里的枣树，支开了窗子，枣树枝就伸进屋子里，张张嘴就能够得着枣，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那个时候我听起来简直神往起来，啥时候我家能有这样的果树。

说实在的，就是这种愿望一辈子都没能够实现。我们家儿子多，每每前一座房墙刚立起来，还没来得及盖顶哪，下一个就赶着进新房结婚，所以一直没有栽树或栽种果树的时间机会，更别说能躺在炕上吃到枣儿了。

倒是有一年随意插了一根树枝，钻天杨枝，结果被风吹斜了，砌院墙时没法，只好把树根砌在院内，主干探出墙外，靠了院门码了几摞砖，连墙就成一拐角，只留下西和南边，把骡子拴在伸出墙外的树上，靠院墙置放了水泥槽，在上边添些稻草呀玉米粒之类的，算作是喂牲口的料食，可惜不是每天人都能按时添满骡子所需要的，于是它就蹭断缰绳，撒了欢子遍世界乱跑，到处啃青，为了找到它，每每干了活回到家，再有多苦多累，先得把它找回来。找回来的任务弟兄几个都干过，但于我却是最为深刻的记忆：给它戴了铁嚼子，用缰绳吊挂起来，拿一根胳膊粗的木棍，使劲捶它，要它懂事，懂得体谅我们在天地里劳动的劳累。有好多次因为找不到它，甚至跪拜在树下求求树神能看管住这畜生，但树神装神，畜生不懂还是不愿懂，该跑的时候它还是会外跑，该找的还是我得找，暴怒的时候自己如同个畜生，怒气冲冲几乎冲出身体的界限，就像缰绳拴不住骡子，怒气也出离了身体的拘限。

后来离开了家，到外面读书，想家的时候老是做梦，梦到自己在捡拾枣树落下来的枣儿，我们俗称之为树荫枣，枣肉肥实，比阳光直晒的枣儿要多多少枣肉。攒多了，怕人来，埋在沙子下，做了记号，等没人的时候偷偷取食，取食自己劳动和智慧，接着得意和骄傲洋溢在脸上，包装入果腹，看着燕子喜鹊从檐前飞出，没入远处，看着云在空中飘去。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骡子已被卖了，树下再也没了骡子，只有树的枝桠伸出在墙外，每每从远路赶回家，总是不自觉地会在树下溜达，摸摸树，掐下几片页，捏掐着梗，卷了叶，直至绿色的汁染了手都不自觉，啥时候扔了，也不觉得，怅怅地走，说着路边的小渠，听着水流撞击着水岸和水底的碎石。

而今，新农村建设，拆了旧房，四十多年的旧房啊，装了荒凉的西北的童年，也装了学生时代的荒凉记忆，那棵树呢，伸出墙外，也伸出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