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妈妈与女儿，来不及的时候才开始相爱

白露是我妈的忌日。以前我并不觉得白露这个节气如何，这几年，朋友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流行过24节气了。白露是朋友圈最热闹的24节气之一，很多人喜欢它，是因为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同时，白露意味着从夏入秋，这是很多经历了漫长夏季的南方人最喜欢的事。

但白露对我的意义，就是我妈的忌日。

关于我妈的文章，我写了一些，有读者留言说，好羡慕你与妈妈如此相爱。

很遗憾，我是在我妈走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的。与很多普通的母女关系一样，我跟我妈相处的时候，有许多摩擦。我不理解她的碎碎念，她也不理解我的文艺腔。

加上我既没有跟外婆，也没有跟奶奶住过，经历过的第一场至亲的生离死别，就是我妈离开，没有机会在更长辈的至亲离去这件事上，体会亲情的弥足珍贵与稍纵即逝，从而人为去修复与母亲的关系。

很多道理，别人说再多都没用，只有痛在自己身上，才会知道，哦，原来这事儿是这样。

母女关系应该算世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女人与女人之间，很容易互相看不惯，母女之间也不例外。我跟朋友话很多，但跟我妈很少推心置腹地聊点什么，她喜欢看刘老根、喜来乐，我不喜欢。

我听庾澄庆的歌她简直要疯了，尤其庾澄庆的成名曲《让我一次爱个够》，我妈对这首歌恨之入骨，觉得是渣男洗脑神曲，让女孩堕落。什么叫一次爱个够，咋叫爱个够，这是不是黄色歌曲，你为啥要听这个，你想跟谁爱个够……

这些东西，其实即使到了今天，我也没想明白应该如何跟我妈解释。我只能默默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一听我女儿喜欢的古风歌曲，虽然歌词酸得我昏昏欲睡，但可以促成我的某种心理建设——作为弱势群体的老母亲，获得子女关爱与友谊的惟一办法，不是教他们怎么做，而是要么与时俱进，要么闭上嘴巴。

我妈还特别看不上我的穿衣打扮。

我那时候年轻、豪放，喜欢染金黄的头发。如今离开知音杂志很多年，后来进《知音》的摄影师还念叨，说旧同事给我的标签是：全杂志社最爱穿吊带背心的姑娘。

有一次，我穿了件露背的吊带背心，后背贴了一张大玫瑰花的纹身，开大会坐在前排。散会的时候我一起身，男同事在后面起哄。

如今看我当年的穿搭，跟搞摇滚似的，就是可劲儿了燥，不讲究什么美感。说实话我也挺瞧不上当时的自己，但我对此并不后悔，年轻人嘛，好歹要无知地燥动一段时间，不然怎么叫年轻呢。

现在想想，我妈当时确实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我不在乎邻居的看法，但我妈在乎啊，尤其我回老家的时候，邻居难免七嘴八舌，不相信我是名校毕业，正经工作的姑娘。

那几年，我妈看我的眼光充满了嫌弃，公开表示讨厌我满头稻草样的头发。遗憾的是，成年的女儿很难对母亲的这种要求给予回应，多半心里想的是，人老了，古板。

亲近的人之间，往往不会花心思去解释、去和解，尤其有血缘关系。就跟持靓行凶的美女一样，仗着有，觉得怎么折腾都不会失去。

如今想来，人生怎么那么忙啊，一忙，小半生就过去了；再一忙，大半生也过去了。

我小时候闲，我妈忙，要么忙工作，要么忙家务。等我妈不忙了，我又开始忙，忙开工赚钱，忙自己的小家。

忙来忙去，我大了，我妈老了，日子流水一样，平淡的时候多，温情的时候少。有时候想温情一下，带我妈出去旅个游，我妈又晕车晕船又不敢坐飞机，还嫌弃我花钱大手大脚，赚钱不容易，花钱不思量。

母女之间，恐怕很难彼此欣赏，太熟悉了，送朵花都要带点刺儿的那种。何况我妈绝不属于擅于表达感情的那类，她对子女的挑剔多于赞美，甚至她对自己都很挑剔。

我一度以为她不爱我。她走以后，我想起有一年我跟她一起回家，在大巴上，旁边乘客放在行李架上的拎包里有一个搪瓷杯子，晃来晃去掉我头上了，我妈一手抱住我，帮我揉头，一边对那个乘客破口大骂。

我妈在外面是个很软弱的人，那一刻，她像一个护崽的母狮子。

还有我离家读大学的前半年，我妈每次看我的信都哭。

这些小事，在日常生活里稍纵即逝，不显山露水，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努力回忆，才能想起。

而对于习惯了亲情在身，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来说，夜深人静想赚钱、想恋爱、想孩子的补习班、想夫妻矛盾，真能想到父母时，基本是他们遭遇了大病，或者已经驾鹤西去。

最深的爱，总是在来不及的时候；来得及的时候，我们正在俗世里纵情狂欢。

但是不是我写了这篇文章，就能帮大家解决问题，现在就跟父母相爱，不留遗憾？不会的。

人与人的相处，不是有爱就可以，很多东西会阻止我们在亲密关系中表达爱、感受爱，这不是一个人单方面下个决心就能改变的事。人生的有些遗憾，就是遗憾本身，后悔常有，也不必吃什么后悔药，一点遗憾都没有的人生，我想不出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我甚至想，因为有了这些遗憾，才有了深沉的回忆。如果离去的人，是在后人的回忆中永生，那么适度的遗憾，也许是延长生命最好的方法。

● 作者：艾小羊。复杂人生的解局人，品质生活的上瘾者，专治各种不高兴。代表作：《活成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