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又光光，心又慌慌

1976年，《血溅十三号警署》在米兰电影节上放映，这是约翰·卡朋特的第二部电影长片，当时他还籍籍无名。

《血溅十三号警署》海报

独立电影制片人欧文·亚布兰斯和金融家穆斯塔法·阿卡德也位列观众席之中，映后二人当即决定找卡朋特投拍一部恐怖片。

约翰·卡朋特

两年后，也就是1978年，这部10天写剧本、20天拍摄、30万美元预算制作出来的恐怖片，在全球范围内斩获了总计7000万美元的票房，成为有史以来自成功的独立电影之一。

这部电影就是《月光光心慌慌》。

《月光光心慌慌》海报

和同年代的诸多slasher film先驱一样，它以希区柯克的《惊魂记》作为绝对灵感来源，同时自己也成为了不断被后世致敬的经典之作。

在这部电影之后，卡朋特也彻底打响了自己的名声。

《惊魂记》剧照

按照所有的成功以小博大的恐怖片被不断续拍、翻拍、重启的惯例，《月光光心慌慌》这块金矿IP自然也不可能被电影工业轻易放过。

四十多年来，《月光光心慌慌》迎来了共计十一部续集，成为美国电影史上最长寿的恐怖片系列，系列第十二部作品《月光光心慌慌：杀戮》近来刚在流媒体平台上线。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海报

这部最新续集由大卫·戈登·格林执导，承接着同样由他执导的2018年版《月光光心慌慌》，它们与定档2022年的《月光光心慌慌：终结》共同组成了格林导演的新版三部曲，是整个系列第二次重启之作。

《月光光心慌慌》《月光光心慌慌：终结》海报

与2018版《月光光心慌慌》收获媒体大量正面评价相比，《月光光心慌慌：杀戮》的口碑褒贬不一、争议颇多。

看完全片之后，我的感受是，这是一部有不少遗憾、但也并非完全不值得一看的作品。

首先，比较特别的是，作为续集，《月光光心慌慌：杀戮》并没有设置时间间隔来将续集与前作区分为两个界限清晰的故事，而是让剧情直接开始于上一部电影的结尾：

杰米·李·柯蒂斯饰演的劳利·斯特罗德因伤被送往医院，女儿凯伦、孙女艾莉森陪同；而与此同时，被关进地下室的Michael被前来灭火的消防员不慎释放，一场杀戮又将开始……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的故事再次结束于万圣夜消逝之前，并且，结尾Michael依然一如既往地死而复生、继续杀戮，暗示第三部将在同一个万圣夜彻底结束整个重启版的故事。

三部电影发生在同一个夜晚，这在恐怖片系列中实在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创作思路。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但是，正是因为这样非传统的三部曲时间结构，让作为三部曲第二部的《月光光心慌慌：杀戮》处于了一个尴尬的地位，既无法如第一部那样在故事的时间跨度上有自由选择，也没办法在不考虑第三部剧情的情况下自由创作，所受限制太多。

在有限的时间内，电影无法有效地利用篇幅铺垫气氛，而必须简单粗暴地切入正题，让情节时间与真实时间同步运作。

我们看到《月光光心慌慌：杀戮》加入了许多新的人物关系和背景，但分给他们的戏份却少得可怜，在人物立起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挨个死在Micheal的刀下。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同时，它也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自圆其说结局，而只能给出一个暂时的休止符、一个不稳定的平衡，结尾Micheal的复活已经不能被视为一次反转（尽管意图如此），甚至连打破预期都算不上，因为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

别忘了，这只是一部过渡集，而第三部的剧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始。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其次，格林的新《月光光心慌慌》三部曲的定位并非简单的续作，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重启（因为这之中不存在翻拍），而是介于二者之间：

它们实际上是1978年卡朋特首作的“直接续集”，也即只承认系列第一部的地位，而无视了中间的全部九部续集作品，直指整个系列最为正统的源泉。

2018版的《月光光心慌慌》以1978年的哈登菲尔德杀戮后40年为起点开篇，讲述Micheal再次越狱，而劳里为了防止杀戮再次发生，决定永久地杀死Micheal。

这样的设定也导致了《月光光心慌慌：杀戮》及其前作都意识强烈地以卡朋特的原版为作品最重要的参考系，不只是情节和人物连续，而且文本之间也形成对照和互文的关系。

视听效果上亦有承袭与效仿，比如沿用原版中最经典的配乐，并且模仿其变形宽银幕广角镜头前后景的视觉模糊效果。因此，对这部最新续作的评价，也必然绕不开卡朋特版。

毫无疑问地，卡朋特的第一部《月光光心慌慌》是整个系列经久不衰的直接原因，后来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无法再比肩卡朋特在这一部电影中达到的高度。也正是在这一部中，《月光光心慌慌》的基调和招牌元素被首次确立：万圣节阴森诡谲的杀戮时间、小镇郊区闭塞偏僻的杀戮地点，简单直白的人物与故事主线，简洁有力的钢琴旋律配乐，以及最重要的——杀人狂Michael Myers。

杀人狂 Michael Myers

这些被恰当组合的元素，成为了日后该系列的吸引力的基础，也是续作不断消费和重复的经典套路。

《月光光心慌慌3：女巫季节》改变思路、讲述了一个与前作完全没有关联的故事，导致当时的观众觉得自己上当受骗、票房也随之大跌。

于是制片人在第四部中重新唤回了Michael与他的利刃，系列继续大卖。

《月光光心慌慌3：女巫季节》海报

这里可以看出，Michael这一恐怖形象在《月光光心慌慌》中是最为关键的核心。

与一般意义上的恐怖形象并不同，他不是一个肉身，也不是一个彻底非人的超自然实体，而是半人半魔鬼的中间形态。

这一点，仅是从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极为瘆人的面具中就可以看出：Michael的面具的原型原本并非恐怖面具，而是《星际迷航》中的柯克船长的面具，但是经过了眼孔扩大、整体喷上白漆等一系列改造，将原本模拟人类面孔的面具逐步沾染上非人的因素而变得怪异这实际上是利用了“恐怖谷”效应——

创造出一个和人类面孔非常相似但又有无法忽视的明显差距的形象，给杀人狂的面部更添一层生理抵触的修饰。

极为瘆人的面具

在《月光光心慌慌》系列的绝大多数电影中，Michael始终藏身于面具之下，从不轻易展示自己的面部。

我们绝不会看到Michael的神情，更不会听到他说话，即便是在他疯狂杀人的时候——这就与《猛鬼街》中不断奸笑着嘲讽被害者的Freddy或者其他不戴面具的杀人狂产生决定性的差异。

《猛鬼街》剧照

我们看到的只有一张似人非人的、不苟言笑的白色脸，象征着一种沉默的威慑力。

同时，Michael的杀人动作一般不是剧烈的，而是冷静的、机械的，他绝不会奔跑、只会冷静地行走。

杀人狂 Michael Myers

Micheal超人的力量与庞大的身躯保证了他不需要和被害者缠斗，使用刀具的他所做的只是干净利落而不失冷静的砍杀，这与使用棒球棍的Jason或使用电锯的德州杀人狂的剧烈肢体运动又有所不同。

在失去了运动的剧烈性后，Michael就更加失去了人的肢体行动特征，成为一个冰冷的、精确的杀人机器。

卡朋特版《月光光心慌慌》截图

在卡朋特版的《月光光心慌慌》中，这一点被着重强调。

在电影的前半段，杀戮尚未彻底开始之前，被Michael所跟踪的女主角劳利·斯特罗德不断地看到前者在街角站着看他。

卡朋特版《月光光心慌慌》截图

这也在观众的脑海中确立了Micheal最初步的恐惧印象——一尊沉默的、伫立不动、带着莫测的意图窥视着自己的阴森人影。

而卡朋特自己创作的那首经典的配乐也正是以5/4的匀速节拍不断机械重复着同样的极简钢琴音符，从不改变音符行驶的速度，因此它也不像一般的恐怖片配乐那样起着烘托情绪变化的作用；相反，不如说它是在烘托“情绪的无变化”，对应着Micheal出场时机械的、沉默的、永不停歇的杀人动作。

在格林版的《月光光心慌慌：杀戮》中，这一点并没有被很好地遵守。为了增加电影在杀戮方面的花样和血腥程度，在Micheal杀人的时候，他不只是单纯地杀人，更是在虐待、折磨受害者。如此一来，他冷静屠戮的形象就已经有所折损。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更不用提在电影的最后，Micheal被愤怒的暴民们打趴下这一场景了。

不过，鉴于2018版的《月光光心慌慌》在还原卡朋特式Micheal形象上做得很成功，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月光光心慌慌：杀戮》中，格林所做出的改变是有意识的解构而不是创作上的失误。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电影的主线之一正是暴民们对于Micheal的反向猎杀，在民众的愤怒之下，Micheal原本冷静的威慑感被打倒，甚至连面具也被摘掉，变成了一具被打趴在地的肉身。

然而，他的最终复活也证明了人类的愤怒的力量对于杀不死的恶魔是无意义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民众们的愤怒不代表勇气，而恰恰是他们心里的恐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因此他们才会将一个无辜的精神病者当成凶手错杀——人们已经在恐惧中丧失理智、变得疯狂。

而就像电影中所说的那样，Micheal也正是从这种恐惧的传播和扩散中汲取力量，变得愈发强大。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这就是《月光光心慌慌：杀戮》在重复系列经典的slasher桥段之外，提供的另一层思考。

罗布·赞比的两部翻拍版一样，格林的重启版将Micheal的角色从无缘由、无动因的精神病杀人狂拓展至了更为深刻、更有内涵的形象。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但不同于赞比版将Micheal赋予人物前史、人性、心理、执念甚至情感来进行彻底的角色精神分析，格林在《月光光心慌慌：杀戮》中更多是在用反讽的方式证明了Micheal其实没那么复杂。

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人们大喊着“Evil Dies Tonight！”，将Micheal定义为必须除掉的恶魔；但实际上，Micheal只是一个屈服于简单的杀戮本能的动物，正如电影中指出的：他站在自家二楼的窗前，并不是在对整个小镇虎视眈眈，而只是如野兽一般欣赏镜中的自己。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截图

人们习惯于将自己的敌手丑化、魔化，让自己的行为具有道德上的正义性，这也是人类相比于Micheal Myers的弱点所在。

《月光光心慌慌：杀戮》中“Halloween Kills”的行为主体并不只是Micheal，也是哈登菲尔德的民众们，但他们之所以在这场杀戮中失败，也正是因为纯粹的、兽性的杀戮欲望战胜了号称正义的、英勇无畏的、但实则是因恐惧而滋生的道德审判。

在这一重意义上，结尾的反转的确是对人性的一次有力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