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吴孟达，可以无关周星驰

吴孟达，也许是配角里可称之为巨星的唯一一人。

和周星驰一起玩解构，携手发扬了“无厘头”喜剧流派。

每个角色、每句台词，都深深嵌在一代人的成长记忆中。

以至于，他的离去，也带走了我们生命经验的某块碎片。

星女郎千娇百媚，丑角们千奇百怪。

周星驰电影里的每个配角都自带记忆点。

但唯有吴孟达，可称作周星驰的搭档。

无论是他饰演角色的陪伴功能，还是他作为演员本身的反应能力。

吴孟达，让周星驰的天才节奏不至于成为空谷回响，无人接应。

甚至，他的小人物才更贴近现实本身。

扮靓的周星驰总免不了过把英雄的瘾，而吴孟达，才是一辈子没有高光时刻也要努力求生存的芸芸众生。

一生之中，作品演了两百多部。

敬业态度和演技造诣，都在他去世后的一篇篇缅怀文里再次感染观众。

但他这一生，只获得过一次金像奖最佳男配的肯定。

而这唯一一次，也因为拍戏，吴孟达没有亲自到场领取他的荣誉。

这份殊荣，并非来自他那些最经典的无厘头喜剧，而是1990年与刘德华合作的爱情悲剧——

《天若有情》

这部30年前的经典，留下了吴孟达最精彩的演技。

它戏里戏外的故事，都将“情”字诠释到了极致。

前不久的春节档，刘德华在《人潮汹涌》玩了一波自我致敬，其中就包括《天若有情》。

华仔帅气地骑上机车，去完成终局一战。

只是后座上的人，本不该是肖央。

而是彼时第一次出演电影的吴倩莲。

古惑仔华弟在一次犯罪中，劫持了富家女JOJO作为人质。

事后，JOJO不仅没有告发他，反而爱上了他。

这种斯德哥尔摩式爱情，老掉牙了。

可是时隔30年，它照样能打动你的心。

华弟是激情狂飙的飞车党，整日浸淫在黑道的暴力氛围中。

但他身上有股与普通混混不同的侠（怜）肝（香）义（惜）胆（玉）。

人质JOJO不小心被犯罪团伙发现。

华弟出来以命担保：她是我带来的，有什么事我全背。

事后，不仅没有杀人灭口，还载着JOJO送她回家。

为了保住这位无辜的大小姐，华弟三番两次以命犯险。

他身上兼具的危险性和安全感，自然让不谙世事的JOJO坠入情网。

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暧昧瞬间，一度糖分超标。

一次，为了保护JOJO，两人在一家旅馆避难。

隔壁突然传来羞羞的呻吟声，JOJO臊到坐立难安，察觉到尴尬的华弟，则举起啤酒罐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既纯情，又充满了欲望的张力。

还有一次，JOJO好心煲了鸡汤去找华弟。

华弟为了让她远离自己，故意让她去体验了一次赛车惊魂，拿她的生命当游戏。

JOJO事后委屈地大哭：我今天生日才来找你。

这样的吴倩莲，谁能不我见犹怜！

果然，互相伤害的时刻就是捅破窗户纸的时刻。

两个人在漫天大火前紧紧拥抱，在午夜街头约定以后一起过生日。

但爱情的甜蜜无法跨越身份的鸿沟。

JOJO的父母为她安排了光明的未来，去加拿大读书。

华弟呢，一日为古惑仔，终身无法逃脱宿命——

自己人要他去抵罪，警察要抓他交差。

两人拼尽全力，也只能换得片刻依偎。

但正因短暂，爱情才得以纯粹。

正因阻挠，相爱才更加热烈。

午夜私奔的戏份，为后来者留下了不断模仿的银幕经典：

华弟砸碎商店橱窗，抢来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婚纱礼服。

JOJO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机车后座，华弟载着她奔向无人见证的教堂。

他们自知没有未来，于是用婚礼把对方永远写进自己的生命。

用生命的毁灭，成就浪漫的绝响。

这种爱情，谁不曾幻想过？

即便现在已经无人相信这种浪漫，但还是忍不住为它心下一痛，流下泪来。

在一则凄美的爱情故事里，吴孟达有何发挥空间？

如果说吴倩莲负责爱情的“情”，那么吴孟达负责的就是友情的“情”。

他饰演的太保，是个典型废物。

警察考不上，黑道也混不出来。

就像他被警察当街羞辱的那样：在黑在白，你哪一道够格？

除了华弟，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

吴孟达原本想演的是反派喇叭，“我会演到他可爱。”

在他的表演观念里，没有坏人会认为自己是坏人。

回到日常生活，他们也许就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对于太保这个绝对的悲剧人物，吴孟达也演出了丰富的层次感。

太保有一个突出的性格设计：

人前唯唯诺诺，转身立马咒骂。

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挽回一点被当众践踏的尊严。

但他越这样，越显得滑稽。

当他像个孩子似的嘟囔着：

“我阿爷也是当警察的，他都没摆架子，还很疼我呢。”

又立马叫人生出同情来。

我们明白，他的卑微丑态，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太保是最弱势的那类人。

既不够狠，也没有能力。

每次出了事情，总是华弟挺身而出罩着他。

在华弟面前，太保反倒像个需要保护的小弟。

吴孟达，将一个苦涩的中年角色，演出了孩童般的惹人怜爱。

包括最后一次黑吃黑的混战。

太保要为大哥报仇，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

华弟为了保护他，重伤之下，还是砸晕了太保，自己只身去复仇。

只是这一次，太保没有再躲在华弟身后。

在最后一刻，太保冲了出来，杀了喇叭。

华弟倒在了血泊之中，将死的太保冲他大喊：

我砍死喇叭了，阿弟啊......弟，你看到了没？

这一次，他没有丢人。

他用生命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让华弟为他骄傲了一回。

这个角色，被吴孟达诠释得可怜、可恨、可悲亦可叹。

有情人何止JOJO和太保。

为了保华弟往自己身上扎刀的七哥；

亲妈跳楼后养育华弟长大的三个性工作者阿姨；

还有为了成全小姐的爱情而帮忙转移主人视线的佣人。

让人在这个暴力而凄美的故事里，触不及防地被一股暖流淹没。

《天若有情》戏外的故事，也是一段关于情义的美谈。

去年8月，正值《天若有情》公映30周年，导演陈木胜因病去世。

香港的警匪动作片，从此失去了一抹天才亮色。

《天若有情》是他的导演处女作，故事的灵感，源自他年轻时的飙车爱好。

当时他的车队，有一个车技很好的朋友，就叫做华弟。

当导演之前，陈木胜担任过杜琪峰的助理导演，在TVB的时候跟着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于是他的处女作，杜琪峰担纲监制，为他保驾护航。

尽心尽力的程度，让刘德华误以为这部戏的导演是杜琪峰。

太保这个角色，也是杜琪峰推荐给吴孟达的，作为多年好友，杜琪峰深知全香港没有谁比他更能演好这个角色。

太保一出场，一脸烂仔样，嘴里唱着：

输精光，皆因上大当；输精光，所以吃便当。

这是吴孟达曾经的真实写照。

1979年，吴孟达因饰演《楚留香传奇》中的男二号胡铁花，一夜爆红。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个性，碰上了蜂拥而至的诱惑。

从此开始了声色犬马、挥霍无度的荒唐日子。

贪酒、好色、烂赌，让他迅速败光了名声和财产。

1981-1984年，吴孟达被TVB雪藏，基础生活都难以维持。

最低谷的时候，他自暴自弃，聚齐6位放高利贷的大哥：

我现在死路一条了，你们要不现在把我干掉吧。

杜琪峰怒其不争：吴孟达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事后清醒过来的吴孟达，没有找杜琪峰帮忙，他决意要重新振作，让杜琪峰对他彻底改观。

果然，太保一角，重新赢回了杜琪峰和业界对他的尊重。

其实，当时向剧组推荐吴孟达的，是他的昔日同窗兼好友，周润发。

周润发还没红的时候，两个人同吃同住，好到穿一条内裤。

后来欠下巨额赌债，吴孟达想让声名日显的发哥帮他度过眼前难关。

没想到，发哥只说了五个字：“你自己解决。”

吴孟达一度因此记恨他忘恩负义、不够朋友。

不过后来吴孟达也想通了，发哥这样做是为自己好。

发哥私底下也在为吴孟达牵线搭桥，介绍资源。

尽管两人后来越走越远，但兄弟情分，一直都在。

戏中，华弟干最后一单是因为兄弟们要为大哥筹措打官司的费用。

戏外，《天若有情》的拍摄缘由，竟然与此类似。

本片的导演陈木胜、监制杜琪峰、策划林岭东，都是著名导演王天林（王晶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

从左至右：王天林、杜琪峰、陈木胜

当时王天林即将退休，为了给师父筹一笔养老金安度晚年，徒弟们才合力推动了这个项目。

在很多香港黑帮片里，王天林饰演过很多次黑社会大家长。

现实中，他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工业和电影文化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天若有情》的诞生，也正是香港电影界师徒传承与情义传统的产物。

如今，王天林、林岭东、陈木胜、吴孟达相继去世。

香港电影的情义江湖，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借这部片，我们缅怀达叔，也缅怀我们回不去的昨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