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出戏，扮演虞姬的程蝶衣却真的别了“霸王”。戏中霸王的袁四爷赠他“风华绝代”，后来这个词属于陈蝶衣，也属于张国荣，因为张国荣演的程蝶衣，活了。

风华绝代

那一天是全京城的老百姓最后一次看到陈蝶衣唱霸王别姬，场面空前壮观。京戏落幕之后，最懂戏的权贵袁四爷为他奉上“风华绝代”的横幅，一时之间现场观戏的百姓们无论男女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陈蝶衣脸含微笑在经理的指引下对着四面八方楼上楼下的观众们颔首致谢。

那应该是程蝶衣一生当中最辉煌的时光，也是他最接地气的时光，因为，当时的戏台下坐的都是老百姓；那也应该是他一生当中最圆满的时刻，因为这个“风华绝代”是他的师哥段小楼给成就的。

段小楼的楚霸王是虞姬心中的楚霸王，独一无二的楚霸王。

都说盛极而衰，陈蝶衣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接下来，虞姬失去了他的楚霸王。

楚霸王变成了段小楼，他结婚了。楚霸王结婚了，那虞姬是什么呢？虞姬还是虞姬，是没有了楚霸王的虞姬。是“风华绝代”的虞姬。然而在成为虞姬之前，程蝶衣还不是程蝶衣，他是小豆子，是永远只会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的小豆子。

男儿郎变女娇娥

陈蝶衣原名叫小豆子，是个妓女生的孩子，连亲爹都不知道是谁。他生得漂亮，但他是个男孩子，是个可以扛起刀枪，上阵杀敌的男孩子。可是，战乱年代，母亲养不活他，要把他卖给当时最红火的戏班子。可小豆子有个缺陷，他的左手大拇指增生，多了一个手指。唱戏的，手必须要漂亮，因为手势很重要，所以手指增生的小豆子不符合戏班子收徒的标准，被师父拒之门外。

亲妈狠心在天寒地冻、泼水结冰的天气里，蒙上他的眼硬生生把他增生的手指给切断了。小豆子长相阴柔，师父教他唱《思凡》，其中有一句台词“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小豆子无论怎么唱，后两句都会唱反成“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豆子因为这个错误，被师父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甚至有了逃跑的念头，可当他看到真正的角儿在戏台上的光景时，他又想唱戏了，回到戏班子，差点被师父打死，可他依旧唱不好那句戏词。他甚至把所有的戏路都学得精儿精儿的了，可他就只是唱不好那一句戏词。因为那句戏词里有他自己。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把这句戏词唱给了来看班的经理听，经理一听，话都不说转身走，关师傅怎么哄都哄不了，可是正在表演楚霸王的小石头一杆烟头塞进了小豆子的嘴里，流着眼泪边骂边搅。搅得经理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最终搅得小豆子认了命，唱出了《思凡》里面的灵魂台词“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而且一直没有笑过的小豆子，嘴角挂着血笑着唱完了这一段。

小石头曾对小豆子说：“你就想你自己是个女的，可别再背错了！“

可那时候小豆子不认命，坚持不肯把自己认作女的，无论如何都是“男儿郎”，他甚至跟着戏班里另一个叫小癞子的男孩逃跑过，但都没成。最后，直到被小石头用一个烟嘴搅得认了命，他从此打心里把自己认作了女的，他是虞姬，是楚霸王的虞姬。

师哥变成楚霸王

小豆子刚入戏班子那会儿还是个倔小孩，戏班里的孩子都和他一般大小，但是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窑子里面的人生的孩子。他们把他妈临走前给他披的一件厚棉风衣给扔在了地上，还嘲讽道：“窑子里的东西掉地上了！”小豆子生气，捡起那风衣在炭火上烧了起来。他一脸倔强地立在那里谁也不敢惹他，谁也不挪睡觉的位置给他。只有小石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那时，小豆子依然很倔，狠命推开这个唯一肯接受他的师哥。

直到第二日，小豆子要开始被迫练基本功，需要用暴力将腿打开，小石头心疼他，借练功踢腿之机把压住他腿的砖头给踢走一块。小石头这举动本是要帮小豆子，但是却被师父发现，不仅被打了屁股，还被罚顶着水盆在雪地里跪到半夜。就这样，小石头一场皮肉之苦赢得了小豆子的真心。

小豆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在这座戏班子里就只有一个师哥。小豆子因为那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被罚得狠了，以为自己会被打死，就和师哥说：“赶明儿我要是被打死了，枕头下有仨大子儿，都归你了！”可是后来，他和小癞子一起逃了，逃跑前他说：”师哥，记得枕头下的仨大子儿。“结果，枕头下的仨大子被小癞子顺走买糖葫芦了。

小豆子回到了戏班子，却见着师哥被师父痛打，他求着师父放过师哥，于是他也被打。师哥被打的时候，一直在说：“打得好！”可小豆子被打，死也不肯认错。如果不是小石头带头闹，小豆子就被打死了。小豆子的命是师哥救的，他的一生都和师哥扯不开关系。

师哥一直在教小豆子认命，因为认命了就能少吃一些苦头。其实小豆子的戏学得很好，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眼前一亮，他也是那样站着的时候被经理看中。经理就像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一句话可以上天，一句话也可以入地。他点了小豆子唱《思凡》，可小豆子唱的是“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转身就走，师父好说歹说也留不住。

师哥那时候在唱楚霸王，他明白，经理一走，小豆子就会被打死，所以，他流着眼泪用一杆烟枪逼得小豆子认了命。

从此以后，小豆子就成了虞姬，眼里只想着怎么做虞姬，做楚霸王的虞姬。师哥，就是他虞姬眼中的楚霸王。

虞姬是真的，霸王是假的

师父曾经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小豆子和小石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他们成了时下最红火的“角儿”，有了艺名：小豆子名程蝶衣，小石头名段小楼。他们合作的霸王别姬，天衣无缝。他们之间的默契无人能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虞姬以为可以和楚霸王在一起一辈子，虞姬以为段小楼是真正的楚霸王，或者说，虞姬希望段小楼就是楚霸王。直到一个青楼女子菊仙的出现。

段小楼救了菊仙，扬言和菊仙定了亲。菊仙用全部的财产给自己赎了身，连鞋子都不穿就跑去找段小楼，她执意要嫁给段小楼，段小楼顺水推舟应承了。

段小楼开开心心地准备结婚，要师弟做证婚人。可是师弟是谁？师弟是程蝶衣。程蝶衣是谁？是虞姬。楚霸王要结婚了，那虞姬是什么？师弟执意不肯叫嫂子，还把菊仙给数落了一顿，说什么“黄天霸和妓女的戏，不会演！”，结果数落得师哥生了气，转头搂着菊仙就走。

虞姬说：“师哥：你别走！”

师哥说：“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一句话绝了虞姬的所有念想。虞姬最后的希望是张公公手里那一把霸王剑，因为师哥曾说：“霸王要是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给宰了，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虞姬当时说：”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

后来张公公没落，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把剑，却在袁四爷那里找到了。他为了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是师哥说：“爷现在不唱戏了，要剑何用？”

虞姬始终是虞姬，霸王却不是霸王。既然霸王不是霸王，虞姬和谁唱戏去？他说：”小楼，从今往后，你唱你的，我唱我的。“

独角戏

程蝶衣和段小楼唱了小半辈子的霸王别姬，临了，霸王撂了挑子，程蝶衣也不再唱霸王别姬，他唱起了他的独角戏，唱《贵妃醉酒》，唱《牡丹亭》。

可这时候，日本人进城了，戏台子周围挂满了日本人的太阳旗。听戏的人里也大多数是日本人，他们喜欢上了程蝶衣的戏，所以抓了师兄，逼着程蝶衣去给他们唱堂会。关系到师兄，程蝶衣总是特别紧张，几乎是二话不说就去了。他给日本人唱了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他对其中一个叫青木的很有好感，因为他懂戏。他后来把段小楼救了出来，跟他说起：“有一个叫青木的，是个懂戏的！”就被段小楼啐了一口。

接着，程蝶衣亲眼见到了日本人杀害老百姓的场面。后来，他被告汉奸罪，说他给日本人唱戏是做了汉奸。段小楼央求袁四爷去救他。袁四爷要求他说当时给日本人唱戏是被逼的。可他坚持说：“堂会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打我。”他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

这一次，他活下来了，代价是给军阀唱一折戏。他又去唱了。以后，他就唱不好戏了，他眼里的戏太过纯粹了，他唱戏需要布景，服装还有唱念做打都要到位，可是，新戏不符合他对京戏的要求，还有观众也不能好好看戏了，他便唱不下去了。

再后来，他烧了所有的戏服，只留下一套虞姬的戏服。

明白是“男儿郎”，却以虞姬命运做结

几十年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又被请到戏台上唱戏，当时听戏的只有一个隐形人。段小楼的西楚霸王第一次配上了虞姬送给他的霸王剑，虞姬的唱功还是那么几十年如一日的精湛，可是段小楼的西楚霸王经历了十几年的荒废却已经唱不下去了。他们回忆起了当年。

段小楼唱：”小尼姑年方二八“

虞姬眼中含泪，唱：”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段小楼唱：”我本是男儿郎。“虞姬唱：”又不是女娇娥。“

虞姬失魂落魄地唱：”是啊，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仿佛幡然醒悟，这么多年，他都忘记了，自己是个男儿郎。那么多年，他都尽心尽力地做虞姬，却从来没有做过自己。可是这醒悟来得太晚了，几十年的青春，如果他不是虞姬，他又是谁呢？他笑了笑说：“来，师哥，我们继续。”

最后，他悄悄地拔出了师兄腰侧的霸王剑，用虞姬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程蝶衣为什么要用虞姬的方式结束生命？

小豆子从生下来那一刻就由不得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最后又不得已被母亲卖给了戏班子。母亲的原意是想他能够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还能有口饭吃，不至于同她在窑子里磋磨。可是入了戏班子的小豆子从来就由不得自己。正如关师傅所说：“都是下九流，谁也没资格嫌弃谁。”

做戏子的，给钱的就是祖师爷，要成角儿，也得靠祖师爷。小豆子被师父和经理逼迫，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一个女的。后来又被个老太监给摧残了。又后来，他被逼着给日本人唱戏，接着又被逼着给军阀唱戏。直到后来再也没法好好唱戏了。原先逼着他苦练基本功唱戏的那一群人，最后却对京戏没了任何要求。从前成角儿要经历各种身心的摧折，说是：“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可是，他们最后说：“要拥护支持新戏。”

程蝶衣被戏班子摧折的一生仿佛是个寂寞。

最后，在师哥的楚霸王和不入流的虞姬上戏台之后，他烧了所有的戏服。

到最后，他才疑惑，我到底为什么唱了这一辈子的戏？

师哥是当年逼他把自己当成女的的关键一环，他从“我本是男儿郎”到“我本是女娇娥”就是师哥一个烟嘴搅动的时间。师哥最后说：“我本是男儿郎”又让他回到了那个时候，他因师哥而扭曲了的性别，又强行被师哥拗了回来。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程蝶衣最初只不过是一个执拗的小豆子，却最后一心一意地扮演了虞姬，扮了个寂寞。

可仔细想想，他会成为虞姬，还不是因为师兄么？是师兄一路护着他，让他得以在戏班子里立足；师兄告诉他，要活着就得认命，就得把自己当成一个女的。所以他才认命了，他是认命了，可他是对着楚霸王认命了，他要做虞姬，做楚霸王的虞姬。这种心理暗示，暗示了他一生。是他在身心遭受摧折的时候，活着的唯一动力。

最后，师兄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本是男儿郎”，也就是告诉他，你这么多年都在做梦。他也明白了，这么多年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那么梦该醒了，梦醒了，程蝶衣该释然了吧？可，也许在程蝶衣看来，梦是醒了，可是那么多年遭受的摧折，若没有梦境支撑，又怎么能够面对呢？所以，他请师哥接着陪他唱完一曲霸王别姬，然后一剑做结了。

程蝶衣是个“戏疯子”

其实，抛却程蝶衣的个人情感，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

在我看来，程蝶衣这一生离不开一个一字，他演虞姬，演了一辈子，唱戏也演了一辈子，他对师哥的情谊也是一辈子。以至于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戏和师哥。也许，他应该是个艺术家，一生的追求是将京戏发扬光大，他不介意台下听戏的是谁，他只介意听戏的是不是在听戏。他太过认真，以至于遇到不听戏的就手足无措，看了整场《霸王别姬》下来，哪怕他已经成角儿，哪怕他演戏出神入化，可还是有好几次，他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还有好几次，他慌乱不知所措。

段小楼说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

他有一次在审判他的法庭上说：“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可见他这个人是多么希望将京戏传承下去，多么希望让京戏文化名扬天下。

不过电影终究是电影，如今的京戏是我们的国粹，在中国文化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看段小楼和程蝶衣成角的过程，就知道要唱好京剧多么不容易，京剧演员让人佩服！

#张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