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Foujita》中，小田切让饰演画家藤田嗣治（Tsuguharu Foujita）

头发又长了。这战火纷飞的年头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上理发店呢？刘海长了就齐眉剪掉，鬓角的碎发就别到耳后吧。

电影《Foujita》/一战期间，因为失去经济来源而陷入困顿的旅法画家藤田嗣治

连藤田嗣治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困顿中自己动手乱剪出来的发型日后会跟随他一生，和女人、猫一起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三大“藤田标签”。

和魂洋才

藤田嗣治本是日本高门官宦子弟，父亲曾在陆军部队任一等军医，母亲则是德川幕府的家臣之女。借助家族势力在政府谋个体面的差事对藤田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选择了一条“离经叛道”的人生轨迹：当画家。

这个宣称要当“世界第一画家”的日本人，却对日本画坛此时的“摇摆不定”不胜其烦：他们一方面力求“脱亚入欧”，一方面又寻求着大和民族个性。

《自画像》/藤田嗣治/1910年

藤田嗣治向往真正的艺术圣地，那里应该是个百花齐放的殿堂。1913年，他终于登上了开往巴黎的游轮。

颠簸的船舱、咸湿的海风都不能抑制住藤田狂喜的心。在海上漂泊47天后，他终于在马赛登陆，稍事休息就坐火车赶往巴黎，迫不及待地向蒙帕纳斯奔去。这一年，藤田嗣治27岁。

蒙帕纳斯（Montparnasse）是继蒙马特高地以后巴黎的又一个艺术家聚集地，那里的咖啡店愿意接待囊中羞涩的艺术家，所以成为巴黎现代艺术的摇篮

在巴黎的异乡人

那时的蒙帕纳斯有来自西班牙的毕加索，意大利的莫迪里阿尼，俄罗斯的夏加尔，却没有做好接纳一个黄皮肤东方人的准备。

“作为一个亚洲人，那时的画根本是卖不出去的。”

-- 藤田嗣治

每日14小时的勤奋作画并不能让藤田声名大噪，“人脉”是当时的画家必不可少的

藤田在这里既无好友，也无信得过的画商，还要忍受被当成二等公民的屈辱。曾经引以为傲的门第、头衔也在这座艺术之都化为乌有。祸不单行，一战的硝烟很快弥漫整个西欧，瘫痪的邮路直接截断了来自日本的生活费。

《香榭丽舍大街》/藤田嗣治 寄托了藤田无限壮志的巴黎是彩色的

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作画，一幅接着一幅。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藤田吃掉半个苹果，就把另一半用胶布贴在镜子前，以此来临摹静物；手头稍稍有点钱就站在屋子中央，闭着眼把硬币往上抛任其滚落，等到身无分文的时候再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给自己一个惊喜，以此苦中作乐。

他早期的作品大多是纸本水彩画，使用日本带去的毛笔和墨，纤细优美的线条也来自东方传统绘画

但贫穷尚且可忍，佳作无人赏识才叫煎熬。“我的画何时才能被人们看见？”每个挑灯练画的深夜，藤田都这样问自己。这个官宦子弟对着作品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藤田早期的签名：名“嗣治”+姓“Foujita”

他放下身段，走进画家举办的晚会，唱日本民谣、表演柔道，或是穿着古希腊的民族服饰上街，大谈欧洲文明的滥觞。法国人调侃地叫他“Foufou”（哗众取宠的人），他也跟着大笑。藤田嗣治在等一个机会，一个作品被看到的机会。

在狂野的20年代，巴黎是纸醉金迷的不夜城，藤田也迅速加入艺术家们的狂欢

他曾以日本花魁的形象装扮蒙帕纳斯的歌女，自己成了打着灯笼为花魁探路的小厮

藤田以一身日式“纨绔子弟”的装扮为自己代言：圆框眼镜，夸张的耳环，半日式半西式的礼服

“绝妙的乳白色”

“某一天偶然的思考，眼前浮现出春信、歌麿的画，仅仅窥视到脚的一部分，或是膝盖周边的一小部分，就能够彻底感受到对肌肤真实感的描绘，由此我第一次决心以肌肤这个最美的题材为表现对象”

-- 藤田嗣治

注：铃木春信、喜多川歌麿均是江户时代有名的浮世绘画师

藤田向来把江户时代的画师奉为圭臬，他笔下的美人是欧洲女子，肤色却有着亚洲人一般的细腻光泽；明明用的是西方的油彩，线条却融合了水墨画的韵味。

藤田嗣治有自信，他的作品是与独树一帜的。在“咆哮的20年代”，蒙帕纳斯的每个画家都擅绘美人：马蒂斯笔下的北非女子性感狂野，毕加索的情人们多情善变，而藤田嗣治，偏以平涂的乳白色肌肤和毛笔勾勒出的墨黑轮廓独步巴黎画坛。

《寝室的裸女·吉吉》/藤田嗣治/1922年

模特虽是欧洲人，但画中女人高贵的神情、幽玄的意境却是神秘的东方韵味。就连毕加索都曾在这幅画前驻足3个小时也未尝探索出藤田“造境”的技法

《寝室的裸女·吉吉》局部

直到2000年，日本与法国两国学者联合修复藤田的名作《欧洲人日本渡来之图》之时才破解“藤田式美人”雪白肌肤的秘密。

《欧洲人日本渡来之图》/藤田嗣治/1929年

《欧洲人日本渡来之图》局部

藤田会在画布上均匀地施一层滑石粉，使得原本油性的表面变得容易吸收墨色，而白色油画颜料中则掺了硫酸钡和碳酸钙，以塑造肌肤的微妙质感，这便是“乳白色肌肤”的秘诀。

藤田勾线用的是极细的长毫毛笔

女人与猫

蒙帕纳斯的舞姬模特再跳脱，到了藤田的画室里也变成了慵懒乖巧的小猫咪，而对于女人，藤田也有自己的见解：

“女人和猫是同样的生物，到了晚上就眼睛放光。虽然看上去可爱且懂事，但只要稍微不留意，就会忘记所有的恩义，轻易地背叛主人。”

-- 藤田嗣治

这话听起来像是抱怨，但藤田不仅一辈子桃花运不断，而且也实实在在的是个“猫奴”。

《画室自画像》/藤田嗣治/1926年

一天夜里，在咖啡馆里厮混一天的藤田告别画友们回家，独自一人走在蒙帕纳斯的大街上内心不免寂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猫伏在路边，实在不忍离去遂抱回家喂养。此后竟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把流浪猫带回家，两只、三只、一群......

电影《Foujita》

有模特在时，藤田就顺手将上蹿下跳的猫咪入画，模特有事告假，他干脆就画形态各异的猫。日子久了，藤田笔下的猫竟有了女人的神气，一喜一嗔皆是媚态。

《我的梦》/藤田嗣治/1947年

他那样渴望在巴黎画坛有一席之地，甚至不惜哗众取宠以博人眼球，却拒绝盲目追随红极一时的画派。这是对艺术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技术的自信。

电影《Foujita》

藤田的匠心终于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一战还未结束，他就接连办了三次画展，场场爆满；同行们推荐他为秋季沙龙审查委员，官方沙龙也邀请他当裁判；卢浮宫虽只收藏去世超过10年的艺术家的油画，但一下就购入了两张藤田的铜版画；法国与比利时政府也先后授予他最高国家荣誉勋章。

这一年，他40岁，来巴黎刚满13年。

《自画像》铜版画/藤田嗣治/1927年

《女人和猫》铜版画/藤田嗣治/1927年

异乡画家终于名誉加身，从没有一个东方人达到过藤田这样的高度，朋友们都说他是“巴黎的宠儿”。人生不过40载，已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想到当年孤身一人来法时的落寞，藤田不免感怀。

“是时候回国看看了”。

二战的爆发使法国和日本成为敌对国，藤田借此机会返回日本看望阔别多年的亲人

在日本的异乡人

但回到日本，藤田一颗忐忑而火热的心被浇上了冰，日本人并不把他视为同胞。

明治维新后，政客也好，艺术家也好，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在国际上有可与藤田嗣治相匹敌的影响力，到了日本评论家的嘴里却成了“只不过是利用了稀罕的异国趣味而已”。除此之外，也不乏来自同行的敌视与倾轧。

中后期的藤田多绘儿童题材，但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却个个神情呆滞，且形象雷同，这也是这段时间画家苦闷内心的真实写照

1938年，军国主义下的日本成立“大日本陆军从军画家协会”，要求画家绘制鼓吹战斗意志的作品，以美化日本的国际形象。因为父亲的军方背景，藤田被卷进战争的漩涡，甚至接受了“上级参事官”的头衔。

电影《Foujita》中穿着陆军少将军装的藤田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战争的意义，但藤田却把这次授衔当成了政府对自己成就的认可，欣然当起了“战争画家”。

“藤田嗣治与战争有着某种无条件的共鸣，这种幼稚和单纯，正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画制作所绝对必要的。”

-- 1942年日本杂志《季刊美术》

《哈尔哈河畔的战斗》/藤田嗣治/1941年

这幅画粉饰了日本军人的勇猛气势，但实际上日军被苏军打得丢盔弃甲

《阿图岛玉碎》/藤田嗣治/1943年

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被所有人看到，藤田努力抓住一切契机。这是一个没有政治立场的画痴，有的只是纯粹的艺术理想。尤其是在全民皆兵的狂热年代，藤田的单纯让他无可奈何地成为军国主义机器的一部分。

《猫》/藤田嗣治/1940年

《猫》局部/藤田嗣治/1940年

但他的奉献没有换得日本的尊重。1945年，日本战败，随之而来的是国民对军国主义的声讨。企图推诿战争责任的日本政府列了一个“画家战争犯罪者名单”，藤田嗣治首当其冲。虽然这份名单最终也没有公布，但同行的挤兑、政府的利用已经让他心如死灰，只留下一句“希望日本画坛早日达到国际水平”就与祖国永别。

自画像

从羽田机场起飞，东京的灯火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从此，他在作品上不再署日本名字“藤田嗣治”，只签一个“Foujita”。

“兄弟姐妹没有一人来送行。一个亲戚也没有，也没有一位朋友和知己。像一片龙卷风刮到天上的落叶。不是我抛弃了日本，是日本抛弃了我。”

-- 藤田嗣治

此心安处是吾乡

漂泊的艺术家总爱把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当成是家国之恋，待发现故国是那样的庞然怪物时为时已晚。带着一身伤痕回到法国寻求慰藉的藤田，未曾料到巴黎早已不是那个艺术家的圣地，二战侵蚀了日本也震荡了巴黎：

“虽然曾是一个时代的中心，但今天只剩下一条大道的蒙帕纳斯，日前的某个早晨，一个亡灵飘然而至，他就是日本画家藤田嗣治。”

《Hotel Edgar Quinet》/藤田嗣治/1950年

还有昔日的画家朋友和艺术商人，他们中许多人都是犹太裔，知道藤田曾在日本为法西斯政府服务所以都与他断绝往来。末了，藤田闭门作画，谢绝一切社交活动，又回到了初到巴黎时离群索居的状态。

电影《Foujita》

醉心丹青的日子没有治愈他来自祖国和战争的噩梦。1955年，已经69岁的藤田加入法国国籍的同时，主动放弃了日本国籍；4年后，他在兰斯大教堂受洗成为基督教徒，并改名为列奥纳多·藤田（Leonard Foujita）。

藤田给自己的作品署名”Leonard Foujita“

改国籍、接受洗礼，这一系列的仪式是与日本的漫长告别。从此，他再不是一个流浪异乡的过客，他就是Foujita，画家藤田。

自画像

80岁上，藤田自知时日无多，决计效法马蒂斯亲手布置一间教堂以后长眠于此。从没画过湿壁画的他拿出年轻时一画就是16个小时的拼劲刻苦钻研。这不仅是藤田对法国最后的表白，也是他在垂暮之年向文艺复兴先辈们的最高致敬。

在受洗之地兰斯（Reims），藤田主持兴建、布置了一间小礼拜堂。后来他将这座礼拜堂送给了兰斯政府

《耶稣诞生》、《最后的晚餐》、《十字架上的耶稣》等达100平方米的壁画，成为了藤田的绝笔

他将自己画进了壁画里，这也是他的最后一幅自画像

教堂落成一年后，藤田在日内瓦去世。6天后，法国政府将遗体送回法国，在兰斯大教堂举行国葬规格的仪式。

从没有人像藤田嗣治这样在海外名声如日中天，却在祖国备受冷落。

到了80年代，日本的经济盛况空前，日本藏家们才开始在西方拍卖行中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来支持这位“雪藏已久”的画家。

1990年，这幅《公园中的女孩》在纽约佳士得以5,600,000美元（合人民币39,300,000元）的价格成交

直至2008年，藤田嗣治都是日本最贵的画家

2018年，《生日飨宴》在伦敦邦瀚斯以7,096,000英镑（合人民币64,872,000元）的价格刷新了藤田嗣治的个人拍卖记录

逝世20年后，藤田嗣治终于等来了他的衣锦还乡，不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算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