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张假钱

文·段宏刚

星期五晚自习铃声刚响过，同学们像一群受惊的鱼游出教室门口。韩星感觉左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扭过头看到了身后的同桌黄石。

黄石顺势抓住韩星的胳膊，用眼神示意韩星跟着过来。

两人来到墙角，黄石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把周围扫视一圈，看到旁边没有人影时，悄声细语地说：“韩星，想吃麻辣鸡腿不？我请你！”

墙角很安静，黄石的声音虽然很小，但韩星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麻辣鸡腿的美味一下子把韩星拉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韩星入学一年以来，唯一一次吃过麻辣鸡腿的一个难忘的下午，是他父亲成全他的。

学校位于一个镇上，父亲当时送他入学。他们乘坐半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学校时正好遇到教职工上班时间，就马不停蹄办理入学手续。手续办完时太阳偏西，父子俩吃过饭，韩星就陪伴父亲在学校附近游玩。

傍晚返校，韩星发现学校大门口停着一辆卖熟食的手推车，车主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奶奶，时不时用四川口音向路人做着广告：麻辣鸡腿，麻辣鸡爪，好吃不贵。

熟食被罩在长方形玻璃罩内，玻璃罩前方和左右两方都用红漆写着三行黑体字，分别是：麻辣鸡腿4元一只，麻辣鸡爪5毛一个、油炸花生米1元一袋。食物名称的字体要比后边的价格说明字体大一些，显得很醒目。

老奶奶旁边已经围了好几个人在购买熟食。接近手推车时，诱人的香味一下子涌进韩星的鼻孔里，韩星下意识地撑大鼻孔使劲吸了吸，咽下唾沫，不由得停下脚步，眼睛直勾勾地向手推车望过去。

这一切都被父亲看到。父亲犹豫着，还是从口袋摸出10元钱走近手推车，买来两只鸡腿和四只鸡爪。把两只鸡腿塞到韩星手里后，父亲说道：“鸡腿看着不错，你吃！”

接过鸡腿，韩星迫不及待地剥开塑料袋，把肥硕的、诱人的、油渍渍的鸡腿举到口边，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快速蠕动磨牙，瞬间，舌尖全是喷香而实在的满足感。

父亲看到韩星狼吞虎咽的样子，也很满足。

也许是鸡腿太好吃了，也许是韩星正在长身体饭量大，也许是作为新生韩星不好意思让同学看到他在校园饕餮食物。学校大门距离男生宿舍不到300米，还没有走到宿舍大门口，一只鸡腿就已经被韩星消灭得只剩下骨架，另一只也即将剩下骨架，还有一小口肉在骨架上藕断丝连着。

拐过一条L形小路，男生宿舍的铁栅大门进入眼帘，韩星这才想到父亲还没有尝上一口鸡腿，就把多半个鸡腿骨架伸到父亲跟前，说：“爸，你也吃一口，挺香的。”

父亲说：“鸡爪也很好吃，吃鸡爪一样。”

韩星看到，四只鸡爪父亲才啃完一只，舍不得吐掉骨头，嘴里仍然咂咂地发出声响，吮吸着上面的滋味，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父亲把韩星送到宿舍门口，说道：“昨晚在火车上没有睡好，今天又忙活了一天，你回宿舍早点休息，这三只鸡爪你拿走，晚上饿了吃，我肠胃不好，晚上不能吃东西。”

韩星明白，父亲经常会编造一个理由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但他反驳不了父亲，只能接受。

第二天中午临走时，父亲给韩星留下200元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并承诺到月底会寄来下个月的生活费。又给韩星说了许多在韩星当时听来很啰嗦的话，才步行到两公里之外的汽车站，准备乘坐汽车先到火车站，再坐火车返回一千公里之外的家。

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韩星的心情像午后的秋风那样爽朗。是的，他远离了父母和故乡，没有束缚了。

接连几天，韩星都在学校食堂吃饭，素菜1元一份，荤菜1.5——2.5元一份，米饭一两一毛，面条1.5元一份，每天5元钱足够吃饱，并且有肉有菜。

一只鸡腿快抵得上他一天的伙食费了。后来，韩星有好多次路过四川老奶奶的手推车前，即使被诱人的鸡腿勾引得步履沉重，也舍不得买上一只打牙祭。对他来说，4元一只的鸡腿太奢侈了，他在旁边闻闻免费的香味就满足了。

这下可好，黄石要请他吃鸡腿，他怎能不心动呢？

“你说真的？”韩星反问道。

“这还有假，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黄石说。

“让我干啥？”韩星追问。

黄石贼溜溜地转动眼珠，又一次朝周围扫描一圈，掏出一张50元，对韩星悄悄说：“你拿这张钱去四川老奶奶那里买上两只麻辣鸡腿，咱们一人一只。”

韩星觉得这个忙很简单，就爽快答应，并伸手接钱。

手指头触摸到钱的那一刻，韩星突然感到这张钱的手感怪怪的，借着楼道的灯光在钱上审视起来。

“给你明说吧，这是一张假钱，前天在街道不知道哪个害人精找给我的，我花了几次都没有花出去。咱两是同桌，距离这么近的，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黄石几乎哀求着向韩星说道。

韩星犹豫不决，因为在这19年来，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假钱，更没有花过假钱，他分不清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

看到韩星不为所动，黄石又掏出10元钱怂恿道：“10元钱你也拿着，你先用50元买鸡腿，如果被老奶奶识破，就把钱收回，再用10元钱买。今天不管有没有花出去50元，我请你吃定鸡腿了”。

一面是友情的弥足珍贵，一面是美味鸡腿的诱惑，韩星攥着60元钱，犹豫了几十秒，还是走出教学楼大门，向着学校大门走去。黄石则站在一杆路灯下，时不时瞄着韩星的动静。

韩星很顺利地买回两只麻辣鸡腿，剩下的52元物归原主。

黄石非常兴奋，当下拿出两元钱到校内小商店买回两罐啤酒，然后邀请韩星来到教学楼旁边的草坪上，两人席地而坐，一手握着鸡腿，一手举着啤酒，肆无忌惮地吃喝起来。

完毕，两人摇晃着轻飘飘的身子，踩着软绵绵的路，踏着慢悠悠的步伐，如同两只醉猫，各自回到宿舍。

第二天因为是周六，学校允许一些小摊贩到傍晚时分来到学生宿舍门口经营生意。

暮色降临，韩星刚跨出宿舍大门，就发现四川老奶奶已经站在男生宿舍门口几米远的一颗梧桐树下，借着微弱的路灯之光，售卖着她有口皆碑的熟食，周围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购买。

突然，老奶奶大声喊道：“我找不开，不要你这个大钱，你给我零钱。”

手拿100元整钱的女生要买三只鸡腿，因为没有零钱，无论怎么好话好说，老奶奶也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只能悻悻离去，只留下旁边的顾客茫然地看着老奶奶。

只有不远处的韩星明白其中缘由，收到那张50元假钱后让老奶奶对面值大的钱产生了恐惧，哪怕不做买卖也不接手大钱。

老奶奶给最后一名顾客找完一元钱后，既像是对顾客诉苦，又像是自言自语：“昨晚哪个龟儿子给我一张50元假钱，让我两天的付出打水漂了。”

说完，老奶奶从一个纸盒底下拿出50元，接着说：“你看，就是这张。”

顾客接过钱一看，点点头，承认这是一张假钱。

看到有人搭理自己，老奶奶继续诉苦：“欺负我一个老太婆算什么本事唉，人心都变坏了。”

顾客背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老奶奶依然唠唠叨叨个不停，直到下一个顾客来到摊位前，她才住嘴。躲在垂柳树下的韩星，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老奶奶的诉苦。

仲秋的夜晚天气并不热，有习习凉风拂来，但韩星的额头、前胸后背、胳肢窝，甚至手心，不断渗出汗水，他的脸颊和耳朵像火烤一样燥热，让他的目光不敢再朝着老奶奶的方向看。

返回宿舍躺在床上，韩星感到全校师生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他，让他不敢抬头。又感到那50元假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上，让他一度喘不过气来。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头发花白的、满脸皱纹的、弯腰驼背的老奶奶的面孔。老奶奶的身影，使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奶奶。

奶奶赶集时曾经丢失10元钱，被爷爷辱骂一个下午，羞愤难当的奶奶一气之下喝下老鼠药，幸好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洗胃，才没有酿成大祸。

眼前的老奶奶被良心腐烂的人讹去50元，损失的不仅是两三天的收入，还有对人心的失望，对……然而，50元可是自己10天的伙食费呀……

迷迷糊糊中，韩星又想到父亲送他入学临走时的背影，父亲当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倒回进他的大脑。

父亲说：星星，你是我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我替你高兴，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现在你背井离乡求学，我跟你妈没办法再像原来那样照顾你，指教你，以后全凭你的自觉，千万记住，在学校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学习，不要干歪门邪道的事。

周日中午，韩星才睁开沉重的眼皮，吃过午饭，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阶梯教室准备自习。

临近晚饭时间，突然下起了大雨，大雨噼噼啪啪地砸在窗玻璃上，遮阳伞上，路面上，草坪上，树叶上，很快，校园变成一片汪洋。

韩星飞奔回宿舍，取出饭盒准备去学校食堂打饭。

当他跨出宿舍大门，又一次看到了四川老奶奶推着手推车来到梧桐树下开始营生。大雨在狂风的推动下，以斜线落下，老奶奶即使穿着雨衣，脸上、手上、腿裤上，也已经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老奶奶雨衣里边也湿了，黏在衣服上，让老奶奶抬手、跨步都显得异常吃力。

韩星退回门内，从口袋快速掏出一张50元和5元钞票，然后大跨步走向老奶奶。

用5元钱买完一只鸡腿，韩星说道：“老奶奶，听说你前几天收到一张假钱，让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趁老奶奶不注意，韩星快速用自己的50元跟这张50元掉了包，然后递给老奶奶，说道：“老奶奶，这张钱没有问题，你可能眼花了没看清，要不你再让其他人看看。”

老奶奶将信将疑地接过钱，瞅了瞅，还是拿不准主意。韩星已经冒雨跑进食堂大门。

打好饭返回时，韩星看到老奶奶喜笑颜开，长长舒了一口气。

攥着那张让老奶奶无比沉重的50元假钱，韩星的心情反倒轻松起来。他随即决定，寒假回家时，一定要带上两只麻辣鸡腿，让父亲好好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