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送别》

2020年10月23日，是李叔同诞辰140周年的日子。

李叔同在秋天出生，也在秋天离去，63年的岁月，像是一场演出，正如他在弥留之际留下的四个字：“悲欣交集”。

他的前半生是李叔同，擅书法，精金石，通诗词，达音律，风花雪月，交友宴饮，是举世瞩目的天才；

他的后半生是弘一大师，把爱变为了慈悲，尝尽人间悲欢，笃志苦修，成为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

清光绪年间，天津河东有一个地藏庵，庵前有一户人家。这是一座四进四出的进士宅邸，它的主人是一位官商叫李世珍，曾是同治年间的进士，官任吏部主事，因此李家在当地颇有威望。李世珍为官不久，便辞官返乡开始经商。在晚年的时候，他虔诚拜佛 ，为人宽厚乐善好施，被当地人称为“李善人”，这就是李叔同的父亲。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出生，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字叔同。如一朵出岫的云，带着一种妙曼与野性的山林气息，所以取了学名文涛。和历史上的许多大才一样，李叔同出生时也有“祥瑞”之象。他出生的那天，有一只喜鹊口衔松枝送至产房内，大家都认为这是吉祥之兆。后来，李叔同将这根松枝携带在身边，终生不离。

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去世，六七岁时随着年长他十二岁的哥哥李文熙读书。由于李家是书香门第，又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官商世家，所以一直就沿袭着严格的教育理念。李叔同八九岁时，拜在常云政先生门下，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开始攻读经史子集，开始学习书法 、金石等技艺。在李叔同十三岁那年，开始跟着天津的名士赵幼梅先生和唐静岩先生学习填词和书法。

电影《一轮明月》中母亲在听李叔同弹琴

李叔同18岁的时候，不仅仅是有着青春的朝气，也积蓄着读书人的知识，经史子集、金石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都学有所长。譬如他的书法：他写前人百家的书法，以张猛龙为主，到后来却没有任何前人的痕迹，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那是一种古拙的，无锋的，带一点棱角的，藏神蕴骨的点与线的结合。还有诗词、金石等只要他心智上历练过的，都有着不凡的表现。经过他的窑烧出来的作品，那必定是他的，独有一种境界。

李叔同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与他商量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是否满意。

李叔同：“芥园大街俞家的女儿？这，孩子还没见过，假如，娘看合适，儿总是如命的！”

母亲：“你是太好讲话了，男子汉，不必要这样百依百顺！”母亲对儿子的心，还是喜爱多于责难。母亲拿着李叔同刻的印章，欣喜的接着说：“叔同，待亲事说成，赶腊月，为你成家，过新年。”

李叔同：“找个姑娘陪着娘一起过新年！”

母亲：“哎！你什么事都要扯到娘身上，真的有朝一日娘死了，怎么办？”

李叔同：“娘，您能活千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年冬天，瑞雪弥漫着北国原野。俞家的女儿戴着凤冠霞帔，坐八人大轿，到李家来了。这件婚事，在天津城也轰动一时。但在李叔同的心里，竟没有那样重的分量。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事实，不论怎么，这个姑娘长得还端庄，母亲也喜欢，只要合娘的意，那比什么好吃的、好看的东西都好！哥哥李文熙从家产中拨出30万元供李叔同家用，这在当时是一笔巨额财富。李叔同买了一架昂贵的钢琴，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

李叔同新婚第二年八月，戊戌事变发生之后，他们一家人到了上海。

上海，是风流才子李叔同的舞台。他家在上海开有钱庄，他可凭少东家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费用，以富家公子身份，与沪上名流交往。并加入了“城南文社”，以《拟宋玉小言赋》，名列文社月会第一。

1899年，20岁的李叔同迁居好友许幻园家的“城南草堂”。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其后，李叔同的文人雅士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与画家任伯年设立“上海书画公会”。

天涯五友，左起李叔同、江阳张小楼、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华亭许幻园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天涯五友”中的许幻园原本家境非常殷实，并且还曾帮助过李叔同但后来家庭发生了变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天气寒冷至极，当时的旧上海一片凄凉。许幻园站在李叔同家的门外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吧”。说完便挥泪告别，连李叔同的家门也没有进。

此时的李叔同，望着昔日好友缓缓的背影，久久地站在雪地里凝视着许幻园，仿佛整个世界中只有他和许幻园的存在。看着许幻园一点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李叔同才回过身，把门紧紧地关上，满含热泪写下了《送别》。

人生可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告别父母、告别朋友、告别爱人、告别曾经的城市和住所。李叔同的一生都在上演告别，告别家乡天津，告别繁华的上海滩，告别美满的爱情，告别执教的学校。或许他也在慢慢看破、学会了放下。

茶道里有“一期一会”的说法，意思是，我们每次与朋友对坐喝茶，都应该生起很深的珍惜。因为一生里能这样的喝茶可能只有这一回，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不只喝茶是“一期一会”的事，在广大的时空中，在不可思议的因缘里，与有缘的人相会面，都是一期一会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纵使会者必离，当门相送，也可以稍减遗憾了。

李叔同在22岁的时候以第12名的成绩考入了南洋公学，从师于蔡元培先生，并成为他的得意门生。

1905年4月，李叔同的母亲逝世，携家眷护柩回天津。等灵柩到了天津，兄长坚持“外丧不进门”的习俗。李叔同原本就对旧制度极为抵触，于是他马上决定用新仪式为母亲举办丧礼。葬礼当天400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李叔同自己在灵堂用钢琴伴奏，并请儿童合唱他创作的哀歌。安葬完母亲，他极为失落。

经过丧母的悲痛，他反复思考认为幸福的时光已经不复从前了。随后，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天津，决心到日本留学。李叔同到日本后，先考取了东京美术学校主攻美术，又在音乐学校辅修乐器和编曲。出版了中国近现代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还和同学一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他在日本学习西洋绘画，需要人体模特，那个时候日本的风气也不够开化，模特儿不好找。他便厚着脸皮去问房东的女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没想到对方一口就答应了。这位房东的女儿后来成了他妻子。

这位日本妻子，有人说叫“枝子”，也有人说叫“诚子”。据李叔同的孙女李莉娟回忆：具体叫什么还真的不确切，也曾到日本找过，却未找到，但是，祖父日记中多次提到“福基”这个人，每当提及，讲到的事件都是私人问题，比如给我送棉被之类私房话。于是，大家揣测，“福基”可能就是他日籍夫人的名字。

1910年，李叔同带着日本妻子回国。他先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便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

1914年，35岁的李叔同加入西泠印社，与金石书画大家吴昌硕时有往来。这一年，李叔同经常集合友生组织“乐石社”，从事金石研究与创作。从日本回国后，李叔同一直从事艺术教育工作有七年时间。

1916年，有一天，有名人来学校讲座，校园里人头攒动，他和同事夏丏尊躲到凉亭里喝茶，夏丏尊打趣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挺好的。”没成想，这句玩笑话却触动了李叔同的神经，他竟真的跑到西湖边的广化寺体验了几天和尚的生活。

又有一次，夏丏尊提起日本杂志上有篇介绍“断食”修养的文章，两人一起找来资料来研究。夏丏尊自己没有当真，李叔同却在新年假期十几天里，在虎跑寺实践了起来。

电影《一轮明月》剧照

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皈依了悟法师门下，法名演音，号弘一。同年九月，入灵隐寺受比丘戒。十月，赴嘉兴精严寺小住。年底应马一浮邀请至杭州海潮寺打七。

他放下诸杂艺，将生平所绘油画赠予北京美专学校，将所藏93方印章赠予西泠印社。将碑帖笔砚、书法作品赠给画家周承德、好友夏丏尊、诸申甫。将衣物、书画书籍、音乐资料等赠给学生丰子恺、刘质平，从此从此与俗务告别，芒鞋布衲，托钵空门。

电影《一轮明月》剧照

1918年春，西湖上雾气氤氲。在水天一色的晨雾里，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舟。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素朴僧衣，一人穿日本和服。两艘船缓缓靠近，女子盯着那僧人凝视许久，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僧人道：好。

诚子：“叔同。”

李叔同：“请叫我弘一。”

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答闭，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他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朋友杨白民先生，转交给自己的日本妻子，并拜托朋友将妻子送回日本。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弘一大师内心的柔情。此后24年间，再未与妻儿相见。

李叔同出家后每天只食一餐，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弃了。当时律宗已断绝了700多年。所以他只有自己潜心研究。为了弘扬律宗，他四处奔波，编修佛典，一边讲学，一边云游，他在佛法上的造诣越来越深，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世祖。

电影《一轮明月》剧照

1928年，丰子恺为祝贺恩师李叔同50寿辰，寄去了自己精心绘制的50幅《护生画集》。10年后，第二集《护生画集》完成，共60幅。李叔同非常高兴，很快为画集配上了文字，并回信：“朽人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70幅；80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90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收到恩师之函，丰子恺回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但是丰子恺又继续画了第三集70幅和第四集80幅。

特殊时期60多岁的丰子恺被错判为批斗对象。不仅抄了他的家还每天批斗他，他们把刚出锅的热浆糊浇到丰子恺的背上，贴上大字报游街示威。丰子恺因为疼痛走路缓慢，便拿皮鞭抽打他，从街头一直抽到街尾。后来，丰子恺被下放到农村从事田间劳动。

有一年冬天刚下过大雪，女儿丰一吟去给丰子恺送衣服，女儿是在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找到丰子恺的，他在寒风飕飕的地里，胸前挂着一个蛇皮袋，正在拾棉花。在女儿丰一吟的一再要求下，丰子恺才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牛棚茅草屋里，因为屋顶年久失修，女儿清楚地看到在父亲床上的草枕边上，还有一堆没融化的积雪……

即便是在如此简陋的牛棚茅草屋里，老人也很难睡上一个踏实的觉。管教他的人，经常会半夜三更，突然吹响集合号。丰子恺年纪大手脚不灵活，每次起床都不能像其他人一般麻利，于是被推搡被斥骂成了常有的事。后来，他干脆睡觉不脱衣服。丰子恺从没想过要放弃绘画，从不敢忘记对恩师的那句承诺。“护生即护心，慈悲在心，随处皆可作画”，劳动改造期间，他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想方设法继续画，终于完成了第五集的90幅画。

在劳动改造的时候丰子恺患上严重肺炎被允许回家养病，此时的他已经76岁的老人。回到家中的丰子恺每天凌晨4点起床，开始画《护生画集》的第六集。此时与恩师约定的最后一集还有6年时间，但丰子恺似乎隐约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世，于是拼命画。

丰子恺的所有心思都沉浸在画作中，《羔跪受乳》、《首尾就烹》等名画就是这个时候完成的。1973年底，丰子恺终于完成了恩师弘一大师的重嘱，画完了《护生画集》的最后一集的100幅画，这与他送给恩师第一集《护生画集》时，整整相隔了45年。

一年多以后的1975年，丰子恺与世长辞。

在百年来的文化史上，曾经出现这样一个李叔同和弘一大师：

论音乐，他主编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在国内第一个使用五线谱作曲，也是“学堂乐歌”的最早推动者之一。他被誉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启蒙者。

论绘画，他堪称中国油画的鼻祖，他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的最早创作者和倡导者。他广泛引进西方的美术派别和艺术思潮，组织西洋画研究会，他撰写了《西洋美术史》《欧洲文学之概观》《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

论戏剧，他是中国话剧运动的先驱、中国话剧的奠基人，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

论书法，他的字犹如浑金璞玉，清凉超尘，精严净妙，闲雅冲逸、富有乐感，朴拙中见风骨，以无态备万态，堪称书法中的逸品。

论篆刻，他是西泠印社的早期成员，又曾亲自发起成立了继“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印学团体——乐石社，定期雅集，编印作品集和史料汇编。

论教育，他桃李满天下，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大批著名艺术家。

文学上，他是享誉国际的词作家，一曲《送别》传颂至今。佛学上，他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在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学……均有创造性贡献。

他开创了中国无数个第一，在从事的每一个领域都做到了极致。此外，他还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在近代化历程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电影《一轮明月》剧照

民国三十一年，九月一日下午，弘一大师在纸上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法师，嘱咐他注意：“如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九月四日晚，弘一大师圆寂，右肋而卧神态安详。荼毗后留下舍利千余颗，于泉州清源山西弥陀岩及杭州虎跑定慧寺建塔供奉。世寿六十三，僧腊二十四。

弘一大师在临终前给他的至友夏丐尊写了一封信，

丐尊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这句话大家都非常好理解。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的意思是：只要你我都能保持着心中对大道的追求，那么即便相隔千里，也感觉近在咫尺。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的意思是：如果问我要去哪里，我只感觉所去之处广阔无边，不知道怎么说。

前路漫漫，弘一大师无法对好朋友言说到底要去哪里。那接着看最后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在开满鲜花的枝头，我会像春意一般盎然；在天空正中央，我会像明月一样高挂。问我此身安何处？天地宽广，只见春满花开，皓月当空，一片宁静安详，那就是我的归处。

当然，这里也有宽慰友人夏丐尊的意思，我这一生过得充实、圆满，因此不必为我的离去感到伤感，如果想见我，低头看花，抬头看月，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处，都有我的身影。

无论是才子李叔同还是弘一大师，他都是明朗的、开阔的，像流动的云奔流的水，让我们看待自己也如同一支鲜花一轮明月，倾听大地的呼唤，深情的凝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