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乡的井


翟永存

老家的台门里住有四户人家。也有四眼井。井都在每户人家的后院。井称为“眼”——深邃、透亮,如同大地的眼睛?

井边栽有几丛苦竹或金竹。我们称之为“簳(Gang)廊竹”——这是一种土话。

后来我才知道,簳与竿不能通用,方言原是极富诗意的唐宋古汉语,简化字使我们语言表达变得捉襟见肘。

簳是一种小竹,可以做乐器、箭杆。王褒在《洞箫赋》中有:“原夫箫簳之所生兮,于江南之后墟。”意思是说箫竹的产地是江南的土丘。王安石《材论》中有“夫南越之修簳,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镞是安装箭头,精金即精钢,鹗是一种凶猛的鸟,劲翮是坚硬的翎管——行文一开始,就沉湎于考证,读起来不爽,就此打住。

栽种一丛丛修竹,绿荫如廊似亭,环抱着一口水井,景象极美。故乡人为何在井边种竹,我想一是竹篱可以起护井作用,还有盘曲的竹根,深入泥土中,对渗入井里的地表水有过滤净化作用。另外,在井边洗菜淘米,如云的绿色可以遮凉。

散文:家乡的井


我家的水井在堂屋后。推开后门,走过碎石板小路,绕几株橘树即到。与院里其他几眼水井不同,井口无石栏围着,井筒用乱石砌成,深亦不及丈,可脱了鞋,踩着滑溜的井壁,下到井底。——听外婆说,那年日本军队过境,他们在逃难前,把家里的一些东西,像铜壶锡罐瓷瓶之类,都沉到了井里。

南方的井边没有辘辘。

通常,到井里汲水,要用水钩——是寻一根细长竹竿,在末节上留有一截竹枝,长数寸,形成了个小钩,可把拗斗挂在水钩上。水面低时,水钩不够长了,在小水桶上系根麻绳。深井里打水是个技术活。不能直接把水桶倒扣着往井里扔,竹做的水桶极易打碎与打散,井深绳长又用不上劲。水桶落到水面后,先拉一拉,漾一漾,荡开水面的漂着落叶细尘,然后猛地一松,桶一倾,便切入水里。

碰到大旱,井深水浅,用桶打水易把水搅浑。那时多在桶边系一只秤砣,让它在水中慢慢斜去,水自然流入。系上秤砣后,提水时便要多花力气,这是孩子们不情愿的。

南方春夏多雨,井水常满,与井沿平,与青草齐。用拗斗或小水桶,就可直接从井里汲水,极为方便。也是我们在井边玩水的最快乐的时光。

老家院子里的水井,彼此相距不远,井的形状各异,大小不同,井口有方、有圆,井深也不一。令人惊奇的,井水颜色、水质也各不相同。有的清亮,有的幽蓝,有的浅灰——当然,还有节令、早晚水色的差异。

散文:家乡的井

我喜欢雨后的井。

在后门,从爬满南瓜藤、点缀着黄色花朵的石墙上望去,可见东边高高大大的山。但山离县城也有三里地。我们家的井水,与山泉极相似。空山夜雨,井水必然呈蓝白色,味甘。更有趣的是,一夜中水井中会冒出好多活泼泼小虾。这些虾透明,壳软,与一般的河虾不同,只在山溪中才有。这时,拎着竹编的空饭箩,蹲在井边捞虾好玩有趣。饭箩里还粘着些饭粒,虾们用触须碰一碰长有青苔的井壁,转身便悠然飘到了饭箩里,它们对米饭也感兴趣?等虾密了,猛提饭箩出水,小虾在饭箩底上乱蹦乱跳。虾可以炒菜做汤,极鲜。我们也常把它养在盛满水的玻璃瓶里,如同现在城里人养观赏鱼一样。

每天早晨都要到井里汲水,倒到水缸里,这是孩子八九岁就开始的不变的劳动。家里平日用水一担左右,洗衣服被褥除外。灶间有水缸三口,一大一小,还有一口是大瓮。大缸瓮里贮的是饮用水,烧茶做饭,有木板的盖。小缸敞口,盛洗菜洗脸等生活用水。大缸小瓮十天半月要洗一次。江南冬天最冷的时候,水缸和面盆里的水会结冰,冰冷刺骨。而这时我们则更喜欢直接到井边提水洗,井水有永远有温润的暖意。

在城里,有好多冠以井的地名。如方井头、梅花井。

那些井都比我们家的井大,出水量丰,终年不枯不竭,井边常挤满担水洗菜的人。

散文:家乡的井


上个世纪60年代,我们家里的井水有了问题。院子的西墙紧挨着一座寺院,叫护国庙,庙里有大樟树和古戏台。这时庙改成了生产资料公司的仓库,我们习惯把生资公司说成“生猪”公司——吴方言中ZHU与ZU不分。墙里面堆满了农药化肥。渗漏的化合物严重影响了院子西边两眼井的水质,常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接着,紧邻东南边建了个“车站饭店”,其后门与水井仅隔着一条小沟和几丛竹,饭店里的洗碗水涮锅水,都随处倒。把沟里的水弄得恶臭。那口井水也常常泛成了酱油色。

后来,堂屋后的井水也不能烧茶煮饭了。墙外公路边也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沟,这沟与井相距只有一米多。沟里长满青草,流水终年不断。北面不知什么地方建了个水产加工场,几十个妇女,穿着蓝工作服,成天加工剥皮鱼墨斗鱼,臭气熏天,脏水无节制地流下。我们家的水井还坚持了几年,臭水污染,往往几天后又消了。我不知水井还有这样的净化功能——渐渐地,井水不能用了,只能洗衣种地浇菜,小虾也绝迹。再后来,井就慢慢废了。

为了解决饮用水问题,几家人凑钱按管子装了自来水——当然,每个月都要交水费,管里流出来的水有很冲的漂白粉味。扁担、水桶,我们每个周末都到几里远的山下,去挑泉水了。挑水时不断地换肩,扁担压得肩头肿痛,还用短柱插在挑水的扁担下,可以分担一个肩头的重压。从少年到青年,担了整整七八年水,直到我离开家乡。肩头的汗渍与血泡,浸得青青的扁担成了棕黄色。

院子里其他三户人家,都有喝了污染的井水得病死的—— 与许多故乡人一样,到现在,80岁的老母亲还拒不喝自来水,而是花钱买九峰井里的山泉水。

城里早已高楼林立,残存的井很少了。现在,即使是居民的自用井,也不能随便打,地下水资源有人管着。据说,普及自来水是为了饮用水安全,成了一种为民的政绩工程。还有什么水源地保护——水源其实在我们的脚下,江南地下水浅,不是有土便有含水层么?

井,正从江南,也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化中远去了。大地无眼,亦无秋波与春水。

夜里,风雨潇潇。望着窗外的树木,想起家乡雨中摇曳的竹丛,想起了井,碎亮的水面一片迷乱。

那一夜,竟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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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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