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著名动画导演庵野秀明说：“日本动画的寿命只剩下五年”，很多人以为他在开玩笑。

2020年，庵野秀明的话一语成谶。据日本共同社援引帝国数据库公司资料，2020日本动画销售额比2019下降1.8％，系十年来首次下降，约46亿日元产值灰飞烟灭。

不仅如此，在接受调查的300家动画公司中，48.6％销售额下降，37.7％公司亏损，29.5％利润减少。

很显然，疫情当下日本动画产业衰落趋势在所难免。然而，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无论是参与制作的从业者，还是我们普通ACG爱好者，一个最直观的感受，近些年的动画作品表现力越来越差。

那么，相比十年甚至二十年前，今天的日本动画差在哪里？日本动画产业要凉，中国的ACG创作能否接过大旗？

按照国内主流学者对日本动画产业的研究，日本动画主要分为六个时期：

1917——1945 萌芽时期

1945——1962 探索时期

1963——1978 全面振兴

1978——1989 黄金时代

1990——2000 世纪末的辉煌

2001年之后 新世纪的迷茫

这是一份来自2006年的划分方案，那一年日本广义动画市场规模13143亿日元，约合日本GDP的0.25％，站在当时宏观的行业发展角度来看，这么分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但如果我们重点关注它的商业化进程，尤其是把时间延长到当下，难免显得有失妥当。

一.前商业时代

1.动画，艺术还是商业？

但凡与艺术相挂钩的产业，都会面临一个终极问题：到底是要追求艺术性，还是商业性？

上世纪60年代，日本战后初代漫画大师手冢治虫给出了他的答案：放弃商业性，追求极致的艺术。

向电影艺术学习，《新宝岛》首创漫画“蒙太奇”分镜；从神话与历史中汲取养分，《火之鸟》被公认日漫史上最伟大的杰作；

《怪医黑杰克》，探讨原生家庭对性格与三观的塑造，也当然少不了国人熟知的《铁臂阿童木》，这部探讨人与机器人终极关系的经典漫画。

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手冢治虫于1966年公开表示“铁臂阿童木是我一生的败笔，我输给了金钱与名声”。

原作中尽管有优秀的剧情，但后期匆忙的结尾和发售后短时间内的极致营销，却让冷静期的手冢治虫倍感煎熬：这不是我想要的漫画，它不应该商业性压倒艺术性。

或许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他的想法，但在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在那个左翼社会运动此起彼伏的日本，追求进步，反对资本却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藉由篇幅原因，今天我们不展开介绍，但必须指出，在当时日本大环境下，手冢治虫凭借思想和技艺，影响了一大批追随者。

严格来说，是左翼思想和艺术的结合。

1970年，藤子·F·不二雄的《多啦A梦》问世，有一话中大雄穿越到二战时期的日本，穷兵黩武之下动物园的动物因人手不够惨遭毒杀，大雄十分沮丧，但当听到日本战败的消息后，却和多啦A梦兴奋地跳了起来。

同一时期，高畑勋宫崎骏相继崛起，一颗MAG，或者叫ACG的产业种子，开始在日本发芽生根。

2.机遇，时代下的可能

今天的日本动画大致分为：漫画改编，轻小说改编，游戏改编和原创IP四大类，其中漫画来源最久，而原创难度最大。

上世纪70至8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而家用电视的普及与漫画行业的繁荣为日本动画产业化带来了可能。

70年代初，日本动画业界老大之一——专为手冢治虫漫画动画化的公司“虫制作株式会社”破产，原公司旗下诸多动画人才逐渐流向全国各地，也为日本动画行业的繁荣打下地基：

1972年9月，日升动画成立，10月，Madhouse成立，1973年，动画工房成立；1975年，SHFT成立，79年的小丑社（Studio poerrot），85年的京阿尼（京都动画），吉卜力，86年的节操社（JC STAFF）...不胜枚举。

然而，尽管此时的日本动画蓬勃发展，但却无法称之为“产业”，各自为战的手工作坊，混乱不堪的制作标准，如果一定要做比较，那基本和今天的中国电影业处于同一水平。

同一时期，美国迪士尼动画迎来全盛，日本动画迫切需要一场改革，一场能在竞争中活下去的商业化变革，一场能与美国好莱坞式动画产业分庭抗礼的改革。

二.商业时代，创新为王

3. EVA，新世纪的起点

EVA，或者叫新世纪福音战士，这个诞生于1995年的TV动画，是任何讨论日本动画产业的人，都无法绕过的作品，毫不夸张的说，没有EVA，就没有后来近20年的产业辉煌。

截止到2019年，EVA销量超20万，当之无愧的日本TV动画之王。

庵野秀明，作为EVA的创作者，是一个为压缩制作成本无所不用其极的奸商（用铅笔作画TV结局），是一个打着“爱”的旗号让无数观众大骂“痞子”的流氓，却也是一个能用作品硬实力“刷钱”，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买单的艺术天才。

师承宫崎骏，却成了宫崎骏最大的“反对者”；讨厌宫崎骏，却把自己认真工作的老婆类比成宫崎骏...

扯远了，EVA的成功无外乎两个方面的创新：全世界第一流的人设和爆火的二创周边。

从表层看，凌波丽和明日香两位女主的性格具有开山鼻祖性质，一个白发三无美少女；一个金发活泼死傲娇；这两种属性在日后到底有多泛滥已无需多言。

而更深层次的构造，则经历了一个“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过程。

中二的年纪，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机战，怎一个爽子了得，少年少女间朦胧的感情纯真而美好；

大学毕业，碇真嗣的迷茫一如刚出社会的你，任何男孩都抵抗不了葛城美里；待成家后，认清世界真相的你又是否有勇气追寻存在的意义？

我不知道，但不知道的何止我一人，而是整个日本失落的二十年里整整一代的年轻人。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日本刚刚经历“宫崎勤事件”不久，压抑的人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径，EVA在痞子的笔下应运而生。

EVA火了，但人们显然不满足于时长有限的TV作品。

二创市场第一次迸发出潜力，据全世界最大同人志即拍会Comic market统计，EVA中的两位女主一度蝉联C52至C66七年14届本子王...

从衣物到泡面，从眼药水到卫生巾，作为国民级动画，鲜有人总结的是，从长远来看庵野秀明其实为新世纪日本动画铺开了两条发展道路：其一，艺术之路；其二，商业之路。

4.商业之路：当宅舞与偶像相结合

2006年，一部名为《凉宫春日的忧郁》轻改小说被京都搬上荧幕。

相信很多90后甚至80后都对它有所耳闻，漫无止境的八月是多少小伙伴的暑假噩梦，毕竟“在虚构的世界寻求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但抛开艺术不表，凉宫真正的成功还是在商业运作上。

《晴天好心情》，或者叫SOS团团舞，京阿尼开创性地将三次元舞蹈艺术融入动画ED当中。通过严谨的动作编排，使简单却不失动感的舞步具有高度感染力，短时间就在动画圈子中传开。

也是从2006年开始，国内一二线城市无论是动漫社团，还是同人漫展，SOS团舞一夜间就成了众所周知的“保留节目”，打个简单的比方，时至今日SOS团舞在宅舞中的地位，一如《最炫民族风》在广场舞中的地位。

然而你以为宅舞就是成功的商业运作模式了？你错了。日本动画界还有后手，那就是CV（配音演员）偶像化。

平野绫，作为《凉宫》系列女主角凉宫春日的配音演员，在经纪公司的运作下开始了出道之路。

2007年，平野绫连续三个月每月出版一张专辑，每一张销量都接近两万，紧接着上综艺，开演唱会，总之你能想到的偶像套路平野绫都玩了个遍。

那么效果如何？2010年日本偶像排名中，平野绫位列第十二，和新恒结衣处于同一梯队。

再后来，尝到甜头的日本动画公司在偶像经济上一路狂飙：《Lovelive》大卖，Vtuber爆火，在一层又一层的迭代中，日本动画赚的盆满钵满。

5.艺术之路：反常规的黑暗童话

在EVA播出的16年后，另一部师承其衣钵，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作品诞生了。这是日本动画史上唯一拿过国家三大指标性动画奖的动画，同时也是全日本获奖数最多的动画。

爱与憎的交织，生与死的碰撞，萌与恶的融合，人与我的焦灼，最严谨的作画，最抽象的对比，以至于从你看到动画名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误导你：《魔法少女小圆》

五位Q弹的少女，因不同的愿望成为魔法少女，在与魔女的杀戮中消除业障，但当他们发现真相，所有的魔女皆为魔法少女黑化而成时，崩溃，疯狂，执着，其结局戏剧性地走向了与她们最初愿望相反的方向。

“有人想要活下去，最后却死无全尸”

“有人想要留在朋友身边，最后却永世分离”

“有人想要治好青梅竹马的病痛，最后却成了第三者的嫁衣”

“有人想要家庭美满，最后却因为自己家破人亡”

“有人希望全世界魔女消失，最后却诞生了新的魔兽”

恰如动画主题曲“Sis puella magic”空耳中的最后一句“剩圆环透冷，化徒然”。

有人说这是关于爱的故事，也有人认为希望才是小圆的主题。但这一切仿佛都以不再重要，不是因为它不值得探讨，而是前卫的思想让一百个人看出了一百种哈姆雷特。

再抽出虚渊玄构架的主线之后，魔法少女小圆的每一部分制作，也极为优秀。

梶浦由记自创发音的音乐，新房昭之标准45度镜头和对每一话节奏的精准把控，悠木碧，喜多村酋长的配音无出其右，这不是一个人的成功，而是代表了日本动画艺术的一个高峰。

当然了，魔法少女小圆也只是一个集大成者，因为艺术也分为技法和思想两大层面。

无论是clannad还是化物语，Angel beat，亦或者后来进击的巨人，鬼灭之刃，但一言以蔽之，你可以不认同它的手法和观点，却无法否认它艺术的客观存在。

三. 衰落时代，赚快钱的后遗症

6.原料买方市场与粗制滥造

2013年，笔者心中的日本动画产业分界点。那一年日本动画产业迎来极盛，每一季的新番列表中随便拉出来几个都能做今天的霸权。

一月有约会大作战，打工吧魔王大人，Lovelive，四月有变态王子与不笑猫，俺妹第二季，春物第一季，七月的狗与剪刀，黄金拼图，魔法少女伊莉雅，神不在的星期天，十月有境界的比方，悠哉日常大王，脑碍，噬血狂袭，东京暗鸦...

群魔乱舞？不不不，这应该叫神仙打架。而这些还只是TV连载动画，OVA还没算进去，怎么看怎么像辉煌盛世。但是，危机往往隐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首先是媚宅问题。诚然，日本动画天生带有宅文化属性，迎合市场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一味地媚宅，往往适得其反。这里点名批评2014年一部名为《魔物娘的同居日常》作品。

该作品设定很有趣，人和拟人化动物的同居，可令人费解的是，12集内容至少有三分之一在玩擦边球，本质上就是一个披着猎奇风格外皮的后宫番，后宫番其实也没什么，可恶心人就说不过去了。

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会得罪一些这部作品的粉丝，但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找视觉刺激，还不如去找里番看的舒服。包括那什么《新妹魔王的契约者》。

其次是对成熟IP的不断践踏，收割大众的情怀。由于轻小说产业的高速发展，电击文库和天闻角川等平台作品数呈倍数上升，动画公司在有了选择余地后开始骄傲自满。

2017年，约会大作战第三季问世，多少人的有生之年系列梦想成真。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什么？

PV宣传图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型，比galgame还省事，诱宵美九的出场画崩的跟大妈一样，这不是拿IP开玩笑么？

相似的状况还出现在刀剑神域这部IP上，只不过这回崩的不是作画，而是对原作剧情胡乱改编。

在最终决战篇，原著桐姥爷多次回忆起优吉欧，这些回忆不是一蹴而就，是经历了很多思想斗争凝结而成的精神意念，好家伙到动画里这些内心独白全部省略，整的跟灵魂出窍一样，您搁这清明节烧报纸，糊弄鬼呢？

至于像妹非妹（《我喜欢的是妹妹但不是妹妹》）这种作品，我都懒得提，什么“狮身人面像”“滑动式下床”，完全反常识的作画水准，严重怀疑制作人员。

7.回眸五十年，谁塑造了日本动画产业？

浮躁，堆量，肆意破坏产业环境，结局一定是下限越来越低。我不否认这些年依旧有优秀动画产出，比如破圈的血小板，但相比于每年百部动漫产出，这些作品实属凤毛麟角。

事实上，不止是动画作品，动画来源之一的轻小说，作品也在直线下降。

远的不说，就说今年两部具有代表性的，相对而言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品——4月番：《86，不存在的战区》和7月番：《异世界迷宫黑心企业》。

一个讲种族歧视，明明是悲剧的内核，讲到最后竟然讲成了恋爱番。一个讲企业996资本压榨员工，结果高开低走令人摸不着头脑。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会这样？按此趋势下去，日本动画是否真的将成为夕阳产业？

答案是肯定的。五十年前，手冢治虫在左翼运动中为动画的发展指明了方向，要艺术，不要商业。

三十年前，庵野秀明将艺术性和商业性整合成时代硕果，一部EVA，半部战后社会史。十五年前，凉宫的发迹和魔圆的崛起将EVA的遗产挖掘到了极致，后人亦步亦趋，可也难撼青峰。

今天是什么时间？2021年，日本令和3年，经济增长几乎停滞，失落的20年马上要变成30年。说好听点，今天的日本是一个超级稳定的发达社会，说难听点，今天的日本社会就是一潭死水。

试问，在一潭死水里能产生生物多样性吗？那么文艺作品也是同样的道理，衰败无可避免，除非有力量给它来上雷霆一击。

最后，你要问中国的动画产业水平什么时候才能赶上日本？讲道理，中国与日本差的不是制度，更不是钱，而是理念问题。

包括腾讯在内，国内动画大厂有一家算一家，只要你们每天还是想着怎么挣钱，怎么掏空消费者口袋最后一个铜板，而不是想如何做出好作品，如何做出有意义，有内涵，有艺术性的作品，中国的动画，或者说国漫崛起，就永远处于一个进行时。

噢对了，中国的动画制作相对日本也不是彻底没有优势，比方说还有一息尚存的社会流动性，但留给中国动画的等待时间，真的不多了。

作者：金陵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