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楝花开，簌簌清香来

这些天，总有细细清香飘至家中，香气熟悉，又想不起来是哪种植物的花香。

我居住的窗下有片杂树林，花香定是从那儿飘来。

我常立窗俯瞰树林，由木樨、栾树、石楠、女贞、广玉兰为主的林子，四季葱郁，色彩分明。春时，石楠叶红胜花，花白似雪，浓香熏人，树影高高低低，野性原始。夏时，广玉兰白花缀绿波，高雅如莲。秋时，栾树叶花果同枝，绿，黄，红交融生彩，伴木樨暗香浮动，秋味迷人。冬有霜雪覆寒枝俏，层次有致。林中常鸟鸣清亮欢腾，传至耳，反倒催得境况愈静了。细看，有时发现一二棵其它的树混于其中，比如，刚从门口台阶走下去时，抬眼见到，林中冒出一棵紫楝树，枝叶如伞，花开若云烟，亲切如久别的同伴，袭紫纱裙，于幽林中轻轻招手，呼我同去林间逛悠。

我心头一颤，对，入室的香便是楝花味。

紫楝树，故乡随处可见。我家屋山头生棵紫楝树，很高，蒜臼粗，我与同伴常在树下玩耍。

“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楝花开春去夏立，麦子灌足浆，可烤食。那时根本没注意楝花有多美，只盯着田间麦穗，薅把回家，火燎掉麦芒。与伙伴三五一群聚在屋后楝树下，搓了麦皮，青绿饱满的麦粒剔出来，入口嚼，清甜香糯，就着楝花香，含翠生香，回荡出青草不绝的香气，则是儿时难忘的时令美味，叫人愉悦。

我们不曾留意楝花，楝果忒熟悉。楝果，乡亲们称楝枣儿，青萌可爱，嘟嘟缀枝。我们拿杆子打，啪啪滚满地，捡了做游戏——赶老羊。楝树下挖十个窝，每窝十粒楝枣，两人一组，类似下跳棋，直到把对方楝枣赢光，游戏结束。楝枣不能吃，树上多得是，赢到了也没啥用，但我们孜孜不倦乐在其中。

楝树是芸香目，气味芳菲，质苦，不易招虫子，却专生一种花虫子，蝶般美丽。虫翅缤纷华丽，不喜飞，爬于楝树枝干，不离不弃，因楝树而生。小时我不吃青菜，我妈哄我吃，常吃青菜，长成“花大姐。”我爸怕我不知“花大姐”啥样，叫我去屋山头楝树上看。我跑去一看，树杆爬满花花的虫子，灰翅生着白，红斑点，艳丽夺目，便是所谓的“花大姐”。对楝虫记忆模糊，以后也没留意过楝树专生的虫子，更不知其虫真实名字。年幼时认知力浅薄，身于泛滥的纯自然事物，无动于衷。

到了秋，楝树叶落净，楝枣由青翠变至姜黄，细梗缀果，碎黄点点，蓝空映照，瘦枝婆娑，如清丽的画。成群的黑鸟，于枝飞鸣，欢快啄果。

楝实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金铃子，宋苏颂《本草图经》载：楝实即金玲子也，生荆山山谷，今处处有之，以蜀川者为佳。木高丈余，叶密如槐而长。三四月开花，红紫色，芬香满庭间。实如弹丸，生青熟黄，十二月采实，其根采无时。楝实有毒，是药。那时，有小孩肛门痒，捡粒楝枣，去外皮，于肛处擦拭，很快则止痒。

冬了，楝枣儿，或落地上，或被鸟食，或挂枝头，各天一方。落光的楝枣梗，多衩红紫色，光滑坚硬，做柴挺熬火。苦楝树叶柄摘离枝杈时，留下光滑的截面，不像其他树，藕断丝连，皮开肉绽。传说，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通天河时，答应驮他們渡水的神龟，帮它问一下如來，它能活多少岁。可是唐僧取经归来，却忘了此事。神龟一气之下，把四人甩进河里，经文全湿了。唐僧师徒慌忙捞起经书，晾晒在苦楝树的枝杈上。从此以后，苦楝树的枝杈都变成光滑的。

小时，刚记事时，有回，我奶与邻居晒太阳聊家常，我闹着要回家，我奶指着宅下楝树：“拾草回家炒鸡蛋吃！”我捡了把楝实梗，理顺齐攥着，交给我奶，挺炫耀，大人齐夸我勤快。大人夸得紧，我枝枝捡地贼起劲。这么点毫无意义的记忆，想起来，笑着，回味着，滋味如年少时遍遍揣摩初恋男孩，看我时的眼神那般深情又干净。

楝树，去真正了解，发现经济作用非常高，背后有很多传奇，在我乡，是杂树而已，从未人工栽种，自生自强，她伴我时，我忽略了她的美。

那年去宜宾，坐在车中，见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山林中，紫色烟云缭绕，曼妙多姿，惊讶，紫楝树的花，如此美。内心有种失落感，像发现一个人的爱是真爱时，她已离我而去。

下了台阶，又一阵楝花的香气细细入鼻，我几乎是跑着，奔向那棵紫楝树。

树林，在小区围墙外，绕一圈儿到了林子。远远地看见紫楝树，高出层叠的绿，翠叶伴花，浅碧中紫花摇曳，秀丽多姿，灵动而梦幻。穿过石楠树，踏过野花，到了树下，香气浓郁，酣人心神。细细观，印象中楝树属于乡村，这个村姑受看，蛮有气质。淡粉花瓣，深紫雌蕊管，黄色花蕊，俏丽可爱，拥成伞状花串，有着丁香花的气质，却比丁香轻盈自然。清风来，纤纤花瓣飞舞，如细雪，点落苔上，味隽而古。

拨开她周边的灌木丛，再看，树身倾斜，几乎是睡姿，树梢处树冠拤于石楠树杈，像条抬头的龙，壮实威武。天哪，花枝却高出林中任何树，这需得付出正常树木多少倍的努力，才把枝伸出幽暗的群木，沐浴充足的光，开花结果。树冠约有我腰粗，虽横倒于树丛，不失伟岸与飘逸。树身有落花点点，根错盘结，沧桑，深沉，神般的庄严肃穆。她一定经历过生死磨难，以自身毅力，挣扎，自愈，再焕青春。满枝紫花轻舞飞扬，香味浓于香水，不见苦难留下的一丝阴影，我立于横倒的树冠旁，花香沉浮中，静默，注目，仿佛面前静卧位资深老前辈，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慈眉善目迎我拜访。

这棵楝树，是我有生遇见最美的树，可鼓舞人心，助人乐观向上，可芬芳于心，慰籍乡愁。

我离开楝树时，不急着回家，林子虽在家边，丛未来过。我边看野花，边往里走，真有“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况味。走不远遇见处瓦房，门关着，房檐下晾着衣服与鞋子，门上的对联，风吹落一幅，有幽深旧味。这是绿化工人放物休憩所处，房内忽有狗汪，我恰步入古诗词中，幽林茅舍，柴门犬吠，老，闲，静，来处与世隔绝，别味清幽。

“客里不知春事晚，举头惊见楝花香”，随意抬眼，惊住，瓦屋旁，又棵紫楝树，紫肥绿瘦，团团紫花摇曳，似烟轻，似云娜，似雾朦，药香阵阵，让人流连忘返，想起故乡。

我急忙往前，够到低矮的花枝，捧起一串，细细端详花容，贪婪地闻香，倏而，哗哗来阵雨，只得躲屋檐避雨，静观“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

此刻，回到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