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羊羊:照片



文/张羊羊

张羊羊:照片

我很沮丧,竟然找不到一张和外婆的合影。我无法领回全世界唯一的外婆,搂着她拍一张相片了,让微笑挨紧微笑。使用了摄影艺术二十多年,我粗心得没有给过她一个镜头,可以还有一种继续表达我和一个如此疼爱我的人之间的存在方式。其实,我们经常使用着“错过”、“失去”的“艺术”。


我的出生,就生活在外婆的老年中。现在平面的她被挂在三舅家的堂屋,她的微笑不会再变老了,而我将年复一年地老去。如果能活到外婆的年龄,55年后,一个94岁的老人还能时常去看看自己153岁的外婆。一个94岁的老人会对着住在相框里的另一个94岁的老人说点什么呢?我真一点也不知道。


外婆离世的隔天清早,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无力说话,我说小馄饨可以吗?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现在怀疑连她点头的那个瞬间都没发生过。那个小镇的馄饨摊,为一个活过近百年的老太太下了最后一碗小馄饨,她也最后给身体添加了一点点盐、香葱、胡椒粉、猪板油的味道。守夜的那天,我让年迈的舅舅们、妈妈和小姨全部早睡,搬了箱啤酒,独自坐在棺材边,想着“我只认识老了时候的你/小脚,小路,挽只小竹篮/三十多年你这样打扮了我的记忆/池塘边,/竹园里,/桑树林,/你找我,你到处翻不到我/你在我眼前拭干额头的惊吓”,边说边喝边哭得稀里哗啦。


今天,我坐在这里想你、写你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美好的词语“草飞莺长”却遇见了巨大的悲伤。我才想起你,孔美英,虽进不了家谱,你的兄弟也是孔子的77代孙。这第77代里,种地的种地,养鱼的养鱼,好像没有几个认得了字的。你也许到离去喊着我的小名时还不知道我有个笔名。


来北方快两个月了,每天翻看家人的相片变得越来越日常,现代物品有时真好,它可以把我的一家子带在枕边。有一张拍的是爸爸、妈妈、妻子和孩子吃晚餐的照片,那照片看起来有扇为我打开的门,我多想走进去,到厨房给他们做几道可口的菜,然后倒杯酒,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吃。


想起儿子两三岁时看到我小时候的照片,妈妈扶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我坐在前座绑得十分牢固的板凳上,他叫他的爸爸“哥哥”。妻子纠正说那是爸爸,他回过头喊“哥哥爸爸”。甚是可爱。而这种珍贵随着照片的年月变动,他的五官和言语不得不让我面对他越来越像大人的事实。


十多年前因为搬家,我弄丢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影像:满月照。当时只是觉得很可惜,十多年后想起“我那时候/脸蛋圆润/酒窝也好看/眼睛比人类尚未出现/的湖水还要清澈”,心疼得想哭。我把三十八年前的脸弄丢了,它此时可能完全消失于世间,也可能长在某个废品店的角落里,和《毛主席语录》或1979年某张旧报纸的头版头条睡在一起。真的,我愿意花光我现在所有的积蓄去换回这张旧照片,把它献给我的妈妈,她可以捧着刚满月的我,暂时忘记一下胡须、白发、烟酒缠身的清瘦孩子,回想她二十多岁时的光景。


慢慢地,我的照片不断贴在各类学历的证书、申报的表格、无聊的新闻上。一寸、两寸的不再纯真的微笑,让我想起村口老树上挂着的枯黄的丝瓜。我也终于像爸爸妈妈的结婚照那般,和一个姑娘镶嵌在了一起。在白纸黑字的婚姻里,“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传种接代,模仿《诗经》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样子生活。我还藏有一本相册,好多年没打开了,里面贴满了九十年代末交笔友时许多女孩寄来的照片,加上暗恋的、初恋的、失恋的各位姑娘,厚厚的,你们丰富过我一去不返的青春,我收藏了你们二十岁之前的容颜。


兴许是离家久了的缘故,美美地想着这些,却突然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两汉时一个没留下名字的人写的:“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原来那时就有“古墓犁为田”啊。


我倒是说不上有那么多感慨和酸辛。只是想起这两年因墓而常和爸爸妈妈说起的话题,有了时间,我会去江西的景德镇呆上一段日子,学会烧得一手好瓷,我用我精湛的手艺只完成一件作品:一只带相片的青花瓷,用来装你们的骨灰,我要把你们的面容烧得十分清晰,摆在家里,没有雨打风吹。走到哪,也会带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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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3

标签:花光   景德镇   酸辛   孔子   照片   满月   古墓   美文   外婆   年后   妻子   相片   哥哥   姑娘   爸爸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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