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川散文《剃头往事》

剃头，我从小到大经历无数次。但是，三个曾经给我剃过头的师傅，他们的名字却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第一个，金来。隔壁村的剃头师傅，人不高，总是笑呵呵的。操着一口温州腔。小时候，母亲带我们哥俩去他家里剪头发。金来师傅的手艺，据说是很好的。那时我还小，到别人家里理发也是怯生生的。个子小，每次金来师傅都要用一块小木板垫好了，我坐上去才开始理。

金来师傅的剃头家私还是比较齐备的，可以说是专业的，最神奇的是洗头时脚一踩，座椅就往后躺平，洗头非常方便。包括理发推子，剪子，刮胡刀都一应俱全。比如，推子就有好几把，其中有一把大的，理发时，左手捏住不动，右手作水平运动，就像收割机一样，头发就一片片朴索索地往下掉，非常优雅熟练。可惜现在的理发店已经看不见了。

过去理发讲究手艺，手法，听老人说，理发最见功夫的就是推子拿得稳，推得准，不然头发就像狗啃过的，参差不齐。其次是刀法，剃头师傅的华彩乐章，就是抖刀，刮胡子刀拿着就要有个姿势，手指优雅得如梅兰芳的兰指，刮胡子是大人剃头时的一种享受，剃头师傅手起刀落，像灌木丛一样的胡子拉碴，立即变成水土肥沃的平原大地，而结束时，剃头师傅会在脑后勺脖颈处，使出抖刀功夫，就像戏台武生表演满场翻跟斗似的，金来师傅的抖刀功夫也很了得，他不欺小，每次剃头都给我用了抖刀，抖刀时，那把锋利的剃刀，刹那间变成一片颤动的树叶，在脖颈处飞舞，剃刀上下抖动，几乎以每秒几十次碰触皮肤的频次，带动一阵清风沁入肌肤，那种感觉美妙的难以形容。

理发开始后，金来师傅会大声对着里屋的孩子叫“阿兴，烧水！”等到基本理好后，就用温水洗头。当然，大人还有一项享受，就是掏耳朵。听说金来师傅掏耳朵也很好，把人掏的飘飘欲仙。我是小孩就免了。金来师傅说，小孩不用掏耳朵，也不要刮胡子，越刮长的越快越粗。这是后话。金来师傅的发型设计，我也是满意的，小分头。没有剃成马桶盖。

后来，听说金来师傅出了点事，搞运动的时候被人押着敲锣游村认错。据说是他对抱孩子去理发的妇女动手动脚，具体细节不清楚，听大人隐隐约约说过“摸了谁的胸……”再后来几十年，我离开老家外地上学，就没有再见过他。后来听说“老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金来师傅，和蔼可亲的笑容，好听又听不懂的温州话，还有他的剃头大摇椅……

第二个，文良。七十年代，我上初中高中，当时学校和社会流行“小平头”。也叫寸头，头发根根上竖，显得精神焕发，一年四季穿着国防绿假军装，倒是标配。文良，隔壁张厝的，应该姓张。个子高高瘦瘦，眼睛明亮，性格如他的名字一样，又文又良。剃头功夫也是农场有名的。

他好像是老三届初中生什么的，理发时也爱跟我们搭话，谈时事谈三国水浒谈历史等。他比我大个七八岁左右。彼此也慢慢熟悉。

彼时，生活节奏木有现在快，去理个发，也得小半天。理发馆流行一句话“剃头不分大小仙，先来先剪”。小小一间理发店，往往坐着四五人等着。这倒是非常公平的做法，极其难得！闲着也是闲着，期间，顾客之间，顾客与文良师傅之间，互相交叉聊天，欢声笑语，爆笑不断。所以，理发店往往具有民间新闻发布会功能。

在那个年代，开一个理发店，也是值得人们羡慕的。一是属于室内工作，不用到大田里风吹日晒；二是有手艺，有可靠收入。记得有一次我也羡慕起他。不料，文良师傅有些低沉地仿佛是不经意般地说，这不是什么好职业，“剃头站人后”……后面的话好像就是说还是好好读书才好的意思。

“小平头”是我初中高中阶段的标准发型，一成不变过。但是，生活在变。几年后，我随着八十年代恢复高考的大潮，卷入大学读书，之后到北京务工，几十年过去，文良的理发店现在已经没有了，文良在哪里继续剃头营生？我就不知道了。

第三个，丙火。一个四五十岁光景的老汉，也是隔壁村的，董姓。大家都叫他丙火师。他是流动剃头师傅，挑着理发工具和一口小铁锅。走村串户，上门服务。他没有像其他小贩高声呼喊，而是打着一串铁板，声音清脆而浑厚，一听就知道理发的来了。他也曾经给我理过发。第一次是奶奶招呼的，他打着铁板串从门口经过。此后，就慢慢熟悉起来，给我们兄弟理发了。

他的手艺也不错，洗头，理发都很认真，有程式化之感。原来，“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是挑子一头放着小炉子和烧热水的锅。上门服务，奶奶则抢先自己烧热水，放脸盆上端出来，丙火师傅连声感谢。

丙火人很朴实，一辈子干这个，干活时话不多，一手梳子一手剪子，眼睛像木工对墨线似的，一丝不苟。有时还弯下腰来，把头与剪子置于同一水平线上，特别细致的样子。他也会抖刀，只是抖刀之后，习惯性地用手一压，头往上一抬，恰如交响乐指挥收住最后一个音符时的感觉。

剃头师傅们在手艺上，不亚于一个艺术家，他们也有自己的极致追求，自己的才艺展示，像演奏一个曲子，有前奏，有序曲，有起伏，有高潮……有自我陶醉。

我想，三个剃头师傅，个性不同，年龄不同，时代不同，但是对剃头功夫的追求表现，完全相同，他们在为每个人默默付出劳动的同时，收获生活，领略了美的创造，完美别人的时候，也滋润了自己。谢谢他们。

2020-6-3于河北容城镇

（配图：作者今天在容城一个小理发店理发后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