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又过了半年,我要重返校园了,为了便于照顾我爸,我转到了镇上的中学。
我爸不能出去干活了,我上学又要用钱。于是他就在院子里隔出一块地方,养了一些鸡。搞起了小型养殖。每个礼拜放假,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积攒了一周的鸡粪。
但就是这样,他也干得很吃力。
市里医院下乡义诊,给他查出一身病,医生建议他不要劳作了,要休息,可现实情况又不允许。
有一次,我正铲着鸡粪,他在背后看我。我一回身,看到他在看着我,眼神、表情和我奶奶看我时一模一样。
“爸,你怎么这么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很少见他这样,属实有点不习惯。
“没事,爸看看你,呀,真快啊,一下子长成大小伙子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是真的老了。站在那里,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有人吗?”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少有的温馨。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没错,这个女人就是我亲妈。
我只在小时候那次打架被我爸打了一巴掌后,生气假装要找我亲爸妈,那之后,再也没有那个念头。
越长大越觉得,不论什么原因,他们当年把我扔在小树林,若不是我爸,我早都被流浪狗吃了。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恨,就压制住了那点渺茫的寻亲的念头。
第一次见到亲妈,我是懵的。
呆呆地看着我爸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略有戒备地问:“你是谁?你找谁?”
眼前的女子,估计40来岁,中等个头,妆容得体,穿着说不上华贵,但看着就很高级。
“大哥,我……!”突然,她跪在了我爸面前,嗓子里咕噜咕噜的,胸口也一起一伏的,接着就放声哭起来了。
这下子,我爸僵在原地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人哭得越来越伤心:“我找得好苦啊,我可怜的孩子,妈妈找了你十几年啊!”
“呀,这不会是大明的亲妈吧!”
“一看就是有钱人。”
“这下老黄有福了,这么有钱,一定亏不了他。”
村民们的议论时不时地传到我耳朵里,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绑在树上示众般屈辱,难受。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快步走上前去,挡在我爸身前,冷冷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你就是我的孩子,看到你的长相我就知道是你。”女人站起来,想要拉我的胳膊。
“不,我妈早死了,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躲开了。
“大明,别这样。”我爸打断了我,又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带路:“妹子,进屋说吧。”
围观村民见状,也就散开了。有几个小孩想尾随进来,被我一眼给瞪回去了。
在屋里,她说自己当年未婚先孕,又难产,家里人在她刚生下我没两天,就把我扔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我。
又聊了一会,她留下五千块钱,一些水果、补品。
那些高级补品、水果,放在我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的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当时的我,一无所知。
在那之后,我亲妈又接着找了我几次,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学校里。
为了摆脱她对我的纠缠,我同意了她做亲子鉴定的提议。
暑假的一天,她又来了。
一进门就紧紧地拥抱我,结果是,她确实是我的亲妈。
接下来的故事走向,开始渐渐变了味道。
在往后的接触,她跟我说,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但是现在女孩生病了,需要骨髓移植,她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都配型不成功,骨髓库也暂时没有合适的。
现在找到了我,希望我去试试。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相信她说的哪句话。
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原来是需要我的骨髓了,才想起还有个我。
我爸也沉默了。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见我和我爸的态度,我亲妈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她带来了那个女孩,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妹妹。
十来岁的小姑娘,病恹恹的,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
她见我的第一句话是:“哥哥,救救我。”
我和我爸终究还是心软了。
配型很成功,但妹妹的身体不允许现在做手术,医生说,得等一项什么指标合格才可以。
我就在县城亲妈家暂时住下了,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她还帮我转到了县城最好的中学。
于是,我过上了城里的生活。亲妈一家对我也都很客气。尤其是我亲妈,或许是为了弥补对我的亏欠,她很想努力在短时间内给我灌满母爱。
但对于一个没体会过母爱的人来说,这不是迟到的幸福,而是别别扭扭的感觉。
我每天都在想我爸,周末要返回县城的时候,是最难过的时候。但他每次都和以前一样,嘱咐我好好读书,不要担心他。
他说亲妈见他实在是难,给了邻居一些钱,帮他照顾那些鸡,他轻松多了。
熬了两三个月,终于中考了。最后一天考完,我亲妈忧心忡忡地跟我说,我爸出事了。
之前市里医生义诊时,查出我爸不仅营养不良,而且脑子里疑似长了个瘤,不做手术很危险。但他跟我说没啥大事,就是营养不良,多休息就好,我也没细问。
在我中考前的一周,他在捡鸡蛋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帮忙的邻居发现后,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亲妈开车带我去医院,一路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电视里常演人遭遇了重大变故,脑海里会过电影似的播放过往的经历。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在我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时,我爸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他强撑着,就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他示意我从枕头下拿东西,我拿出来一个存折。
那里有30万块钱,和我家的宅基地证。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哭不出来。只是想呐喊,这都是为什么啊?
我还没长大呢,你就要死了吗?
你吃了那么多苦,我还没报答你呢,你就等不及了要去天堂了吗?
亲妈帮我操持了我爸的后事,没过几天,我去做了配型,很成功。妹妹以后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亲妈想让我和她一起生活,但我拒绝了。我回到了村里那个小院。奶奶、爸爸先后离开了我,现在只剩我自己了。
在这十里八乡,我只有我自己了。
录取通知书到了的时候,我在奶奶和爸的坟头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跟他们说,在天上也好,在地下也罢,都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高中三年,我住校。学校免了我的住宿费、生活费,我妈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希望我能和她一起生活。但我始终放不下隔阂,被拒绝多次后,她也不再坚持了。
靠着我爸留下的钱,亲妈的接济。我的高中生涯倒是没怎么挨饿受冻,只是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我常后悔,为什么要去亲妈家住那几个月,若我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理我而去?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高考结束,我又回到了村里。
亲妈和妹妹在我高考后,来了一趟,把我家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我就静静地看着她们进进出出,问我这个能不能动,那个还要不要。
临走前,亲妈跟我说,她刚找到我时,有一次她去我家,只有我爸在家。我爸和她达成了几个口头约定。
一是保证我上大学。二是一次性补偿我爸20万。
她说这是我爸预感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给我最后的保障。
她说,黄大哥真是个好人啊。
她走后,看着空荡荡的家,我哭了一个下午。
去年,我也当爸爸了。
这些年摸爬滚打,人间的酸甜苦辣都尝试了一些。走得越远,离家乡却越近。每次回村扫墓,走在田间地头,是我最开心的事。
小时候在这片土地上,没能舒展地长大,现在借着扫墓的机会,亲近一下故乡,发现它还是挺可爱的。
今年清明节前,村支书跟我说我家墓地那片地方,要修路了,让我尽早回去商量迁坟。
妻子是个温柔的人,她和我一起回乡,把我家的坟迁到我住的城市的公墓。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妻子说,以前是我爸把我捡回了家。现在换我带着父亲回家了。
是啊,这句话说得真好。
亲妈那边,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成熟了许多。虽然不及别人家的母子关系,但毕竟是走动开了。
如今,我过着平凡的小生活,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路,虽不至于波澜壮阔,但也挺曲折回环。
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走得太早了。
写到这里,我的故事基本就讲完了,如果你看到这里,一定要记得,那句古话“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遗憾是终生的了,但你还有时间。
页面更新: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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