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刻让你觉得世人皆苦?

我小时候见过《1942》里那种逃荒场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八十年代的事儿,我最多七八岁,早就忘个干净,长大后看见“逃荒”这俩字也没什么触动,后来社会日新月异,自己也产生错觉,逃荒这种事属于古老传说,老辈人才经历过的事儿。


直到有一天亲戚聚会,我妈和几个姨从年轻人浪费食物聊起来,聊到逃荒,聊到《1942》,我妈忽然说,你忘了,你小时候也见过逃荒。


我都蒙了,一头雾水,楞了好半天——我小时候?


他们七嘴八舌,补充各种细节,我听着听着,突然脑袋里有个记忆闸门哗一下开了,我靠,还真是,我小时候见过活生生的逃荒。


那一刻觉得时空扭转,无比荒谬,感觉自己像.......一条橡皮筋,一头见证过“逃荒”代表着的破旧落后时代,一头却身处连肥肉都嫌恶心的超新时代........很难形容,脑子挨了一锤子一样,特别割裂,记忆和现实冲突,特别混乱。


大概世界上很少国家的人,能像中国人一样,在短短几十年里亲眼见证和体会过,那种无比剧烈的时代变化和社会变迁,幼年尚沧海,成年已桑田,白驹过隙一刹那,社会旧貌换新颜,特有历史沧桑感,回忆过去跟回忆上辈子似的,隔着块毛玻璃。


一个人讨饭叫乞丐,一群人讨饭叫逃荒。


我见的就是逃荒。


一夜之间,几百个外乡人突然出现在我们村里,扶老携幼,男人提着一个打补丁的布口袋,挨家挨户讨食,不拘是白面馍馍,还是黄面窝窝,还是玉米面饼子,干枣花生,梨子苹果,小米芝麻,核桃绿豆.......都行,不挑,你给什么他要什么。


他们一上门,脸上挤出一丝笑,先用浓重的河南话说明来意,家里遭灾了,没办法,只好上山来你们这儿逃荒讨饭吃,有吃的就给一口,没有就算。


收了东西,他们集体点点头,道声谢,也不会过分卑躬屈膝,掉头再去下一家。


他们有几不要:


一不要钱。


我们这儿是矿区,虽说八十年代都不富裕,但家家户户基本都有点活钱,几毛几块总能掏出来,但他们一概不要。


现在我分析,应该是怕麻烦,本身来逃荒,手里有了钱,容易遭人惦记,遭偷遭抢,再说拿钱去市场买东西,容易引发误会,怀疑钱来路不正,好像那时候的市场商店大多还都是国营单位。


二不要新鲜蔬菜,萝卜土豆西红柿可以,家里腌的咸菜疙瘩和大酱也可以,其他菜一般不要。


因为需要清洗加工,会牵扯到去村民家多挑水,会牵扯到柴火,牵扯到拿我们村几块砖头垒个灶,牵扯到油盐酱醋,很麻烦。


这麻烦不止是“做”的麻烦,无论水、柴火、砖头又或者油盐酱醋,都要找我们讨要,遭人嫌弃不说,还会落下“你们是逃荒还是享受”的质疑,一不小心就会引来纠纷,这才是他们必须要避免的麻烦。


三不要新衣新布新鞋,只要破衣烂衫旧棉袄,以及碎布头,大一点的旧布料都不敢要。


我记得他们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不算很干净,有点脏(毕竟走了三百多里),但绝对不是那种恶心的脏,人肯定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但神情还好,脸上只有哀苦,没有麻木,眼神里还有一点光和希望。


鞋子都是布鞋,应该是自己做的,前面顶破了,露着黑乎乎的大脚趾头。


衣衫褴褛这个词我学过,但见到他们才明白“褴褛”啥意思,有些男女裤子的小腿部分是一条一缕,破门帘一样。


四不进门不进院。


我记得有一家人来我家要饭,我爹紧着往里让,让他们进门,哪怕在院子里坐坐,喝点茶,再给他们做口热乎饭,他们一家几口就是摇头不肯,只站在院门口,要一点馍馍窝头就行。


最后被我爹让的没办法,当家人提出一个要求,能不能给碗水喝,缸里的井水就行。


我父母给他们端来几碗凉白开,我妈还特意放了点白糖,他们喝了第一口就很慌张局促,觉得给主人家添了麻烦,连连道谢,也没喝完,剩最后几口特意把碗晃荡着,让水涮了碗口他们喝过的地方,才还给我们。


等他们走后,村里干部挨家挨户通知两件事,一是把自家的狗拴好,最好拴在院子里,别放狗在街上乱晃,容易咬伤他们,也会让他们对进村产生恐惧,二是每家都出几捆玉米和小麦秸秆,统一送到村前的晾晒场。


晾晒场占地挺大,地面经过夯实也比较坚硬,村里组织人手,运来不少手臂粗细的木棍树干,两个村的男人一起动手,架起来拿麻绳一绑,成一个简单的人字形框架,两个框架用横梁连起来,再把玉米秸秆靠上去,就变成了一个个两头通风的简易窝棚,里面用小麦秸秆一铺,那几百人就在这儿安家。


对,他们逃荒不是流动的,是固定留在我们村,算是对口援助。


我小时候经常有乞丐来村里讨饭,比现在多多了,并没有觉得什么稀奇,无非讨饭的人多一点而已。


直到被我妈提醒,从长辈那儿才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那一年黄河北岸的河南几县市发生了一场区域性旱灾,粮食绝收,老百姓没办法,活不下去,只好按照古老传统,纷纷离开家乡,北上来我们山西逃荒讨活路。


一开始,还是零零散散,只有那些家里有老人,经历过灾荒年的,有经验,一看当时的天气状况,心里有数,必须提前出去逃荒,不然等到灾荒严重的时候,再走就来不及了,肯定会死人。


据说一开始,当地各级政府还阻拦了一阵,市里通知到县乡镇村,禁止他们出门逃荒,怕给当地抹黑。


一直到灾荒越来越严重,当年绝产已成定局,阻拦失去意义,再阻拦后面肯定会死人,而且死的不会少。


没办法才开了口子,允许大家出门找活路,但必须有组织有计划有序进行,于是,当地政府跟我们这边几个县市政府协商协调,将对口援助的政治任务分发下来。


简单说,就是一个乡对口接待一个乡,一个村对口接待一个村,把逃荒这种失序行为,变成有序行为。


这就是他们住在晾晒场,而不是到处流窜的原因。


也就是说,他们的逃荒背后是政府组织的集体行为,由村长带头挂帅,各小组长为骨干,都统一带着上级政府开的介绍信和情况说明,村长带着多少村民出来逃荒,也要一个不差囫囵带回去。


这表现在他们的逃荒行为里,就有明显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跟《1942》里的混乱无序大相径庭,也没有电影里那么惨。


我印象中,一直是我们村负责他们的食物供给。


他们每天提着布口袋挨家挨户乞食,就像分片包干一样,把我们村分成几片,每一片对应着一组人,这组人只去这一片讨食,决不允许乱窜乱讨,影响村里秩序。


而且不管从这一片讨到多少食物,够不够吃,都不允许同一天再去讨第二遍,只能隔天去。


实际上,长辈们说,我们只养活了他们半个月,其他村听到消息,也纷纷前来联系,让他们分出几组人到他们村驻扎就食,这样,既减轻了我们村的负担,他们也能获得更多的食物,不要可着一头羊薅。


他们也同意了,每天分出固定几组人去其他村,留几组人固定在我们村,只是晚上必须统一回来我们村居住。


有一天傍晚我好奇,去他们的窝棚区看过,不杂乱也不脏,一切井然有序,井井有条,窝棚前后挂着小小的布帘子,老人们坐在窝棚前,做针线活,缝补衣裳鞋子,小孩们光着屁股打打闹闹,壮年们纷纷背着布口袋回来,有人专门分发食物。


我们村贡献了一口大锅和一些干柴,他们烧一锅开水,或者用小锅熬煮一点小米粥,给老人、病人和孕妇。


其他人则捧着窝头馍馍,就着开水咸菜,边吃边聊,也还好,总体悲而不惨。


我好像还记得碰见个十来岁的小姐姐,捡了一抱细柴回来,看见我这个本地男孩,吓得赶紧扔了,非常慌张,现在想想,柴火是农村重要的生存资源,她可能觉得不告而取,动了我们本地的蛋糕,可能会引来麻烦。


她一扔把我也吓一跳,赶紧掉头就跑。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村干部反复叮嘱,让村里人该干嘛干嘛,没事尽量不要去窝棚区,不要打扰和干扰他们,更不许有人欺负。


现在想想,这是一种尊重。


换了我是个逃荒灾民,老看见当地男人来窝棚区晃悠,心里肯定跟着不安,怀疑丫是不是来趁机欺负女人。就算老头老太太来,潜意识也觉得他们居心不良,想琢磨点啥,占啥便宜,想拐个儿媳妇或小孩回去。


就像一个人无缘无故跑超市去,到处浏览,他肯定是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那会儿早就分地到户了,村里仓库的物资也并没有多少,最多只能大喇叭喊一下,号召大家捐点衣服铺盖什么,拿不出更多的东西,尤其是食物。


所以,他们要想吃饱,还是要靠自己每天或隔天上门讨食。


我爷爷穷人出身,平生特别节俭,但这次灾民来了,老汉表现的比平时大方,一个劲让我妈把家里攒的旧布料都收拾收拾,拿出来捐给他们,把积攒的牛皮袋、编织袋和油布给他们送去,苫盖在秸秆外面,以防止下雨。


不止是我爷爷,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改平日的吝啬,有的每天蒸一大锅窝头,有的炖一大锅菜,有的熬稀粥,有的煮绿豆汤,做好了给他们送去。


同时一再严厉叮嘱家里人,尤其是年轻人,禁止到窝棚区晃荡,路上碰见了灾民,也不允许肆意玩笑,指指点点,更不允许羞辱叱骂。


叮嘱完,总要长叹一声,“讲讲古”,翻出老黄历,说起古老往事,光绪多少年,山西大灾荒(丁戊奇荒),家里老辈饿死多少,如何如何惨,或者是,咱家原来是河南的,山东的,某某年家乡灾荒,老辈带着全家来山西讨活路,如何如何惨。


最后总要来一句,今天是他们来逃荒,说不好哪一天就轮到咱们家去逃荒了,到他们门口求施舍。


言外之意,人要讲个将心比心。


所以那一段时间里,两村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唯一的一次“冲突”,是某个灾民上门讨食时,这家小伙嫌他们天天来,心里不耐烦,把吃剩的半个馍馍随手一抛,隔着老远,扔进了灾民的布口袋。


这动作有巨大的羞辱性,跟喂狗差不多。


家里老人大怒,抄起扁担追着他满院子乱窜,最后追到街上,结结实实揍一顿,押着他给人低头认错,这才罢休。


这事惊动了村里,专门拿他当典型,大喇叭里点名批评,也算一夜成名,据说这个污点还影响了他后来找媳妇,都说他“人差劲的连逃荒的都容不得”,这在农村是个很重的道德罪名。


老人的话说,人但凡能将就活下去,绝不会出门逃荒乞食,是老天不给人活路,没办法,万般无奈,这不是人的错,生死面前,没法顾脸面。


你可以不给,可以给的食物差一点,但既然要给,就一定正正经经给,绝不能甩脸色,不能说难听话,不能羞臊寒碜,要拿人当人。


他们住了一个月就走了,我一直以为他们就此返回家乡了,其实并没有,八十年代嘛,都不富裕,上级政府不断调剂,让他们再到另外一个乡就食,如此辗转轮换,他们实际上在我们本地呆了五六个月,快开春的时候才集体返乡备耕。


还有个我后来知道的事儿,灾民们实际上在我们村留下了三个人,两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小寡妇。


回到老家也是嫁人,看我们本地相对还算富庶,正好女孩年龄也到了,如果有合适的人家,也可以嫁过去,不管怎样,能吃饱饿不死,也算给她们找了条活路。


据我妈说,她们这一来就是二十多年没回去,农村嘛,地里活多,家里事多,加上孩子拖累,她们一直顾不上回去探望,哪怕家乡离我们这儿其实才三百多里。


也就是后来日子都好了点,才和亲人建立了书信往来,但最多也就是给家寄点钱和物。


直到2010年前后,她们才抽空带着孩子回了趟娘家,算是有了往来。当然,现在两边条件更好了,每年能开着车回去,或者娘家开车来这儿转一圈,来往才算频繁。


我妈说,在她们三个面前,最好不要提灾荒年那些事,一提起来她们就不行了,眼泪刷刷流,控制不住,捶胸擂地,放声嚎啕,哭的让人心碎。


她们来的时候,一路跋山涉水,路上基本逮着什么吃什么,各种虫,各种蛹,各种鸟,各种草,所过之处跟遭了蝗灾一样。


晚上露宿野外,迷迷糊糊感觉有虫子爬身上,第一反应是抓住它塞嘴里,嚼两口咕咚一咽继续睡。


一路上最怕下雨,从平原进了太行山区,一下雨无处躲,去树底下容易挨雷劈,几百人只能挤在一起,默默坐在大雨里挨浇,肚子里空空荡荡,冻的哆哆嗦嗦,一场雨半小时,感觉比十年都长。


有时候,干粮袋没保护好,一见水,整袋干粮就泡成浓汤,只能赶紧分下去,一人一捧,就着雨水狼吞虎咽。


刚开始逃荒那几天,还觉得丢人害臊,等走啊走,饿啊饿,灌一肚子水,尿急了就地蹲下解决,尿完提起裤子继续走,只要管饭,晚上有个土炕睡,让她嫁个瘸子瞎子罗锅,哪怕傻子都行。


逃荒逃荒,越逃越慌,完全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心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恐慌,哪怕连着吃三天饱饭也不管用,因为不知道第四天的饭在哪儿,能不能吃得上。


其中一个婶婶说,她十八岁之前没穿过一件整衣,不是长了短了就是漏窟窿打补丁。


有天她跟着爹去我们村一家讨食,裤脚褴褛就算了,裤子上面还磨破了几个窟窿,屁股蛋那儿都露出来了,被老婶子一把拽进去,嘴里数落她爹,这么大个闺女露着腚算怎么回事,边絮叨边给她找出条旧的整裤,非要她换上。


她们父女执意不要,你给我们点碎布头,回去补补就行,老婶子不肯,坚持大姑娘就必须穿个整裤才像个人样,哪怕要饭也不能透皮露肉。


三说两说,老婶子才知道她娘死的早,家里精穷,说到伤心处,俩人抱头大哭。


后来老婶子就成了她婆婆,婆媳和睦一辈子,跟母女似的,老太太总说自己捡了大便宜,她也总说自己捡了大便宜,挺有意思,反正都没吃亏。


现在她挺胖,一百七八十斤,周围人都劝她少吃点,减减肥,有助于健康,她只是呵呵一笑,小时候嘴亏的狠了,现在管不住,见个吃食就想塞嘴里,一天嘴不闲,耗子一样。


她们仨巨能吃苦,干活不惜身,比男人都猛,地里活干完,还要去厂矿扫大街挣一份工资,都叫她们铁娘子。


现在住上了楼,村里每年分米分面,她们半地下室照样屯着很多粮食和农具,自己家种着地,还把别人不种的地要过来一起种。


说起这些我也挺恍惚,恍如隔世,我们脱离饥饿才刚刚不到四十年,哎......


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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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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