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梦｜一晌贪欢之悔不宿香山

在路上，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秋天是一场带着镣铐的舞蹈。

秋天的美，因为人间忽已冷，好似由奢入俭、由甜入苦、由易入难，难免掺杂着淡淡的忧伤。恰似李白的“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又如陈维崧的“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是荒凉的美，决绝的美，视死如归的美。

秋之美，薄凉，惊心。

只是今年的秋，颇为与众不同，它难得不走寻常路，一连多日艳阳高照，暖日融融。于是，这一颗心再不似往年，漫漶伤春悲秋、寂寥清冷之感。

北京，香山。我于多情的秋之暖阳中，去寻最烈的秋。

香山，位于北京西郊，是一座具有山林特色的皇家园林。景区内主峰香炉峰俗称“鬼见愁”，海拔575米。这里有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有世纪伟人毛泽东和中共中央进驻北平最早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双清别墅，其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富，似一本读不完的书。

香山最为众人所熟知的，是红叶无疑了。尚未来京之前，便对香山的红叶有着缠绵入骨的念。彼时，“香山红叶”对我来说，是一种心之神往，盈盈的是诗和远方的浪漫。“香山红叶”，单这四字，就盛放着贤淑女子的端和雅，就足够叫人怀想联翩了。

待窥得香山真面目，得知香山并不等同于红叶，大失所望。我渴望邂逅的，是热烈如火的红，是漫山遍野的红，是前仆后继的红，是空前绝后的红，是垄断香山占绝对优势的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红，是胜却繁花无数的红。然而现实目之所及，杂色太多，太喧哗，使我准备和盘托出的虔诚悸动，顿失落脚点。那感觉像是一脚踩空，毫无征兆的坠落。

红叶不适合孤军作战，不适合孤高自傲，红叶宜众人拾柴，宜众喣山动，红叶贵在以多取胜。

香山，并非红叶的香山。

那是2018年，我与香山的初相识。

念旧如我。那些或浅或深、或喜或哀的痕，随着时光流逝，皆如风过水面、雁栖树枝，简悠淡远成怀旧的美。

香山，仍是我念念不忘想要去圆的梦。

一为故地重游，怀古思今，二为梦想未竞，弥补缺憾。

我这人，但凡一个地方，如喜之，则念一去再去，将欢喜重温、延续。若不喜之，仍念一去再去，好似未竞之事，等着我去完成，又似尚有缺憾，等着我去弥补。也不知这是好是坏，虽偶心有赘累，仍想守住这份长情与深情。也许我一生之所求之，无外乎欢喜、心安、圆满。

此去香山，颇为偶然。这是我三入香山。第二次是和一位热爱摄影的友人，我们入得园内，未行几步，忽见一庭院，入眼是朱门、灰瓦、雕窗、长廊，无一不彰显着北方建筑的中正大气。大概游人都是来爬山的，这里倒人迹罕至，我们乐得清静，捧起相机，专注拍照，于此地将时光消磨殆尽。这一段因与游山关系不大，略过不谈。

且说最近一次。

去香山是顺路。我的住所距离香山单程2小时，轻易是不去的。那一日，因有要事相办，加之贪恋秋光不忍空抛，于是办完正事，便赶到了香山脚下。

此时，下午4点10分左右。

因为疫情，在香山检票口外的露天广场上，又加设了一道关卡。广场比马路高出几阶，拾级而上，有琴声入耳，旋律优美，音调清透，闻之近在耳前又如远在天边，隐着渺远清音。

是一位老人在拉手风琴。印象中，每每来香山，都有这道独特的身影。有寥寥几人围观，更多是人来人往，如织。我不自觉转头注目，但没有过多停留。

始终不喜人多之地，太热闹，会扰了一颗清心，冲淡了好兴致。但看那位老人，虽隔着距离，其表情看不真切，却可从音乐中听出那份动情和认真。这实为难得。倏的想起那句“大隐隐于市”，又有林徽因说过：“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不禁肃然起敬。

天色近晚，入园之后，再不敢耽搁，一鼓作气，奔赴山顶。

在进入登山步道之前，沿途遇见一小片落黄满地的银杏林。虽阳光已遁，叶片仍泛着金色的光芒。三三两两的游人溺在它的怀里，欣喜地拍着照。我以视频的方式将这份惊喜定格、翻倍。只消一点儿技巧，视频里呈现的便是黄橙橙一片天地真干净。

秋天给人的印象是草木凋零，芳草萋萋，一切都是枯的、萎的、落的、黄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秋天的一切尽显坠落的姿态，似英雄末路，似美人迟暮。

一路拾级而上，所见之景，是落叶满地极目无穷，虽尚有那孤零零吊在枯枝上的叶，不论红白黄绿，其脉络均如老人干巴巴的手背上凸出的血管，显出狰狞老态。叶片无一完整，上有大小不匀的洞，似是人到中年，历经世事，岁月留下的千疮百孔。透过洞口，仰见青天白日，俯见枯枝碎叶满地，我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环顾四周，无人涉足。我轻轻闭眼，感受着心之悸动。这份颓败之象，因这少有的清净，竟也现出别样的禅意与美意！

人间的大美，需静品。

通往山顶的路，石砌的阶梯与缓坡间杂交替，往往是走阶梯的时候很累，没几步便气喘吁吁，等上得缓坡，便得以松一口气，更添了赏景的好兴致。

登得半山，在拐弯处俯瞰，香山脚下的房屋皆已远去，却给了人身临其境所不曾有的震撼美感。此时太阳已徐徐落去，暂且留下多情的橘红余韵，使天地清寒之余不失浪漫。视线所及之处，北方经典的建筑红与屋顶的砖青瓦黛之色融为一体，错落有致，再远处，深深浅浅的山峦起起伏伏，绵延不尽。此景袅娜大气，在朦胧雾气之下，仿佛渡上了仙气，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海市蜃楼般不似人间居所。我痴痴地，心下恍然，感觉自己生出了翅膀，在心甘情愿地坠落，如误入人间的仙子。

这一刻，我心无挂碍，乐不思归，真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了。倘有缺憾，不过未著罗襦衣，绣夹裙，未能将清梦做个彻底。

继而前行，脚下踩踏的是经岁月包浆后的古石，它们或大或小，或急或缓，一阶阶度我。道路两旁是自时光深处而来的苍老古木，它们垂垂老矣，尚且需要外物支撑度日，却拄着拐杖，一幢幢迎我。苍穹渐暗，倏忽斗转，我于光秃枝丫间辗转，有暗香扑鼻，却寻之不见，丝丝缥缈，抓绕我心。

我四顾茫然，心中惊喜，静静地站立，深呼吸，将天地深情一一铭记。

万物情深，且以欣喜共白头。

步步惊喜。

在静宜园二十八景之一的香雾窟门前，几座朱红雕花牌楼之间，有一处颇为开阔的平台。途经于此，顿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此处视野开阔，绿荫掩映，清净雅然，是赏景佳处。

平台的中心，一个六边长条座位，成合围之势抱树。树是古树，树干粗粝，枝蔓众多，老绿的叶繁茂低垂，亭亭如伞盖。几位行人背对古树而坐，有聊天的，有赏景的，有拍照的，一片悠闲。突然想起那句“大树底下好乘凉”，时值深秋，人们已不需大树遮阴，却始终需要大树投下的清凉。此清凉不为身，只为心。简简单单的木长条座，因为这颗古树，拥有了灵魂。

而最让我心动的，是栖于平台东南的四角亭——小有亭。小有，小有，小而小，是极简的风格，是少而精的态度，是断舍离的洒然，是无欲无求、本自具足的圆满。

人生一世，姹紫嫣红，很少不为欲望所折磨的。欲壑难填，于是我们苦苦追求我们本不需要的，为名，为利，为了世俗的一切。入世越深，就越会浊了心，污了眼。人们人前欢颜，却哪个人后没有郁郁过、苦闷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那禁锢我们的，不是别人，不是外物，而是自己啊。我们亲手打造了禁锢自己的枷锁。

尼采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应该跟最美的事物倾心相见，唯此才不负生命一场。在生活的褶皱里，我们需要枕山栖谷，去拥抱那无声胜有声的万物，在独处和安静中，倾听自己的声音，触摸自己的灵魂。

每当这种时候，我会觉得，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我已然拥有了一切。

当然，我们需要重归红尘。然而，哪怕是一晌贪欢，亦能抵岁月之漫长。

我想象着，我端坐于亭中，用心归置备好的茶具，打开随身携带的好茶，先细细轻嗅，感受茶香入鼻、入喉、入肺，于体内如入无人之境地律动。而后悉心将茶请入碗内，见证一片片蛰伏的树叶，在热水的浇漓下，复苏了心跳，散发着来自灵魂的香气。此时，我可举杯，敬天，敬地，与孤鸟同饮，与清风同饮，与流云同饮，与日月同饮，与岁月同饮。

只我一人，只我一人，如此，便好。

我当这是我与小有亭的约定。

时光仿佛很慢，凝固成了一首墨染的诗。

登顶之前的最后一处停留，是故地重游，是去年今日，是久别重逢。

那是接近山顶的山腰处，依势环山而成的只容一人经过的土路。这是平行于山体的小路，登山是纵向而行，而在此处，是横向环山而行，重在探险。这里少有行人，我来的这两次，无遇一人，其僻静清幽可见一斑。也难怪，一面是险山，一面是林海，非登山之捷径，又非大道，谁愿舍近求远，在此耽搁呢？

可我正因为它的无人问津，我才深爱。

犹记得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季秋，我远离家乡，孤身在外，友人寥寥，一个人犹如一座孤岛。心中时常郁郁，不得出路。我在这条荒凉孤僻、离群索居的道路上，支起自拍神器，在同一个位置，定格了两个自己，一个是脆弱敏感的我，一个是坚强独立的我。我用后期将两张图片合成，坚强的我正伸出左手，抚摸蹲坐讨好的我，仿佛在说：“乖，你乖哦，摸摸头，就好了。”

这张照片，伴我走过艰难的年日，每每看，每每治愈。我想，这是我对香山贪恋的源泉。

慢慢地，我真的活成了千军万马。慢慢地，自己变成自己的铠甲，将一颗玻璃心镀了铁，可以不受或者接受任何伤害了。

如今，我仍是独自一人。只是此我非彼我。分明一些东西失去了，一些东西得到了。

如此一番怀古思今，天地变换了模样。纵千树千色，在夜幕降临下，都变成黑黢黢的了。远处的天空，由湖蓝变至深蓝，渐渐地，深蓝发酵，掺了一抹抹的墨色，由点点，变成点点点点。我静观风云变换的天，从来不晓得，天空如此细腻，它的蓝，竟可以有千种万种。每一眼，都是独特的一种。我只恨才疏学浅，无法精确命名之，只好收藏于心，虔诚静观，坦然接受黄昏将黑覆上我的眼。

往山下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已灯火通明。是万家灯火？是路灯迢递？是灯红酒绿？不管是什么，在距离之外，都梦幻，唯美，温暖。

再往上，算是逆流而行了。不免心生迟疑:月黑风高，我一孤身女子，若遇不测，该当如何？

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山顶就在那里，它在等我。

山顶，香炉峰，晚风起，黑夜至。

工作人员的吆喝声声声入耳：“还有坐缆车的吗？马上关门了！”

人们着急地跑过去。

我却不为所动，心中一片清明。夜色是有灵性的，仿佛遮盖了一切丑恶，我每每在黑夜中，窥得了光明。

夜色收走了光明，却还给每一颗灵魂自由。别再伪装了，请做回自己吧。

莫要辜负，莫要辜负。

天已全黑。临别之前，俯瞰城中夜色。

只一眼，我便知，这一场邂逅，相逢恨晚了。

霓虹闪烁，将世界照亮。因是地势最高处，视野无阻无碍，近处远处的灯火连成一片，似星星之火燎原，美轮美奂。

我痴痴地望着，远处有黄色、红色、绿色、白色，无一不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黄色的最是猖狂，远远近近它最耀眼，却不咄咄。黄色星星点点，串联成蜿蜒曲折、宽窄不一的条条丝带，有着绸缎的色泽，似谪落人间的银河。这应是路灯无疑了，想这河不知度得多少夜归人，心中不免湿润感动。昔日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古人对于爱人之思念，宛转悠扬，美意不尽，深情万分。今未见花开，有这片暖黄引路，在外之人，怕是可速速归矣的了。虽少了诗意美感，然只要有人可爱，有处可归，有人等待，也是团团圆圆不尽感动。

夜色越来越深，游人越来越少，我却没有动摇，仍旧痴痴，望着，望着。渐渐地，灯也恍惚，人也恍惚。

冷吗？也许冷，我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这场无边无际、梦幻恍惚的灯光秀夺走了。

远远的。

红尘远远的，烦恼远远的，欲望远远的。一切艰难苦涩，都远远的。

近近的。

自己近近的，感动近近的，温暖近近的。一切美好欣喜，都近近的。

这一刻，忽觉人间的大美，是要隔着距离才能得到的。

正如人生，也许有时抽身而出，才能收获绝美风景和别样感动。

纵久留也终别。

下山之路，漆黑，我却毫无惧色。心中满满当当的，仍是那让人悸动的美，再塞不下其它。

美让人无惧无畏，甘愿沉沦。

这一日，上天似乎对我偏爱。下山路上，很快遇见同行之人。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却相当有默契般，我在前，他在后，不远不近永远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打开手机的电筒，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有意试探，故意走岔路，对方亦跟上来。忽然就开始笑起来，夜色下，我笑得没遮没拦，心中一片潮湿。我跳着欢快的步伐，双手缩进袖子，左左右右地甩着，摇摆着，不动声色地嘻嘻哈哈着。

我不言，他不语，入耳只有杂沓欢快的脚步声。风烟俱净，万籁俱寂，人间一片纯洁。我不忍吭一声，连无意的轻咳都有意忍住，我想他亦然。我们都不曾主动破坏这份美好。

直到下至无路。一位大爷迎面而来，好心告诉我们，前面又是上山路了。他同是下山人，同样失了路。

有言必有答，我与大爷简单说过几句。至此，银瓶乍破，现世显形。

我们开始寻找下山的出路，不难找，很快便找到了。此时已接近出口，周围尽是平地了。

这最后一段路，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他说：“你胆子真大。”

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又说：“你不开灯，看得见路吗？”

我说：“这不是有你吗，不然我就开灯了。”

如此，寥寥数语。

我以为，下山路上，我们暧昧过。

也许是我多情，应该是我多情。但是此时情愿多情，做梦又何妨？人生难得清梦，既遇见，那就珍之、受之吧。境由心生，你相信什么，它就是什么。

当然也知，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发生。生活不是戏剧，没有那么多浪漫和故事。我并不是喜欢他，也不是期望由此衍缘，一眼万年。只是，人生若无空想，该多无趣？

出口近在眼前了。

踏出来的那一步，我的脚步迟缓，坚定。

一晌贪欢。我的梦，做完了。

至此，晚上6点30分。撇开停留时间，上山一小时，下山半小时。

陌生人，多谢你，陪我重返红尘。

回程要经过香山门前的买卖街。这路牌在夜色中，竟也生出了梦幻之色彩，橘黄的光晕打在其上，古香古色的，似是从时光深处而来，见证了古今，充满了故事。

买卖街，你做的是什么买卖？你是在贩卖欲望，还是人间美好？我有清梦半盏，能买走你的故事吗？

走了。走了。

回望这登山之路，犹如一个人的朝圣。佛语有言，“何期自性，本自具足”。历经世事千帆，隔着近800个日夜，我已不是原来的我，看景亦不是原来的景。

从来没有哪一个秋天，叫我这样爱。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什么都爱。

我来时心无旁骛，走时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