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归记

终于还是又回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了。

截止目前的生活时日,我对上海的记忆分之为三。


——弄堂——

第一段是学前班的年龄,那时的我第一次随同家人到往上海:第一次坐了渡轮,第一次到了外滩,第一次在东方明珠下叹为观止。那年盛暑,仿佛一切都增添了一股热烈的色彩。或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又或许是家人的宠溺和疼爱。在我眼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不同样貌的外国友人,见到他们总想驻足一会儿,问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向他们展示展示新研究的中国功夫,舞舞拳,弄弄肘,看到他们笑,我也转过身去,扑在爷爷怀里笑。

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开爷爷奶奶同爸妈住在一起。

爸妈自我出生时算起就早在上海外高桥的船厂里做工了,爸妈的房子是租赁来的,那时的光景里,平众的弄堂生活是构成上海向现代过渡时期的主要生活方式。爸妈住的房子是两层的,上上下下共住了三户人家,下一户,上两户,同爸妈共住上层的那户人家至今仍在和爸妈联系走动着。用老家话,我尊称邻户的主妇为“大娘”,每次见了我总是惹她喜欢。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老乡的异地同亲,现如今回首相望,才渐渐明白了亲近的亲字。

那时的弄堂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奇妙的一处住所。

爸妈住的楼房前有一片硕大的石坛,石坛是用瓷砖砌成的,其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灌木乔丛,活像一处小公园。但这处公园离地些许公分,时常爬上去,却又被四散的木枝推挤下来。最惹人爱的莫过于那几株无花果树,春末时垂下的果子很是饱满,可做吃食,可为玩物,往地上一摔,总是摔打出一片白绿色的汁水。

石坛的北侧座落的是另一栋楼房,楼房上同爸妈关系很好的人家也有两户,一户是肉贩,一户是理发店老板。记得一日晌午,肉贩在水槽内洗头,听见旁边有人路过便睁眼瞧我,头发上刚涂抹的发膏硬生生地流进了眼里,我紧忙跑上前:“洗头不能睁眼!”他笑了,仍是睁着眼向身旁的母亲说:“这孩子真知道疼人哩!”我当然听得出是夸我的意思,于是也嘿嘿地笑着。

还记得每天早上肉贩大叔烫猪肉时的“嗞嗞”声响。他总是很娴熟地抄起一条把手上绑着厚湿手巾的铁板,那铁板应已在炭火里烧了甚久才肯被拿出来吧。

我还记得理发店兄长们闭店前一定要拉我去看的几部电影,该看的,不该看的,那个年龄理解的不理解的,我还都记得。他总是在我捂上眼睛时“咯咯“地笑着,像是不再注重电影而是更关心我。多年后在面对比我小很多的弟弟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我也在学他们呢,学他们”咯咯“地笑。

还有弄堂前的那条街道,街上什么都有,卖杂货的,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卖包子油条的,卖玩具的。原来早些年的上海也有吆喝声,由街头至巷尾,完美的声线被复刻进扩音工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人间烟火。那时的街面很窄,并排时几乎只能容纳下三四辆自行车,邻里邻居也都相互认识。我还知道应叫谁叔,称谁婶儿,哪个是阿姨,哪个是少奶奶,他们几乎也都认得我,总是阿瑶阿瑶地叫着。

从街道上向弄堂里还可延伸出很多条小道。我熟悉的路口有两个,与其说路口,不如说是一桥口一梯口;南侧的桥口下面流通着一道顺雨渠,钢筋混凝土的顺水管垒在下面。桥口的双旁是两座楼房的侧体,向前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路两旁种着的向前排序的乔树,这里常年留下一片树茵,时觉温暖,惬意舒心。再向前走,所遇景象与前巷全然不同。沙土垒起的道路要高出右侧房屋很多,几乎每户房门前都有一条斜向下的入车道。疾驰于道路之上,恍具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之势。道路的左侧是一片隔世蔬园,每户都有一小片,但并非界限分明,你我相称。或许是白菜,或许是西兰花,又或许是几颗散着白花的郁葱,岁月静好,安然自若,它们就静静地待在那儿,沐浴着阳光,洗净行者赶路时的疲倦与焦躁。与此桥口相比,北侧的梯口是直下弄堂的。至今仍在困扰着我的是,为什么那时的建造习惯总是使得巷院与前街的地基参差不平?导致每次经过梯口时总要小心翼翼。梯口自然是连接巷院和前街的最短路径,买早饭的时候总归是要经过这儿的,摔倒的次数也就不计其数。拍拍屁股还是要骂的,骂自己是笨蛋,骂这梯口真不是东西。

还有很多记得清的,尚未记清的,院中央那扇铁门后是怎样的犬吠?巷后便利店贩卖的彩虹糖是怎样的口味?阿姨经营的烧水店接满一壶要多长时间?母亲和大娘是怎样清洗我屎尿横飞的棉裤,又是怎样给我擦洗的身子?儿时的玩伴如今身在何方?雨后的牵牛花上到底爬了多少只蜗牛?我坐着母亲的电车来回上下了多少遍的浦东大桥?还有一起陪我过家家的小女孩儿是否也在思念着我?

那些年的上海包含着深厚的韵味,它是新的,也是旧的。它让我记得每一条巷口,却也让我渐渐淡忘了每个人初始的面容。

我还记得巷前雨后初晴的味道,是无人共赏的清新?是再无二处的枯槁…

上海'归记


——小巷——

第二段的初始正值盛夏之时,可先前的弄堂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年轮下动弹不得。这也是爸妈第一次搬家。

当下的巷院实可谓之为小,故人亲友早已没了去向,唯有当年同母亲为我洗澡的“大娘“一户居住在巷院外不远处的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那次是父亲接我下的车,落脚时他就告诉我说是与那”大娘“有缘分的。是啊,亲近的人到哪儿都仍是亲近的。

恰逢总角之年,心理年龄仍是很小,总还是要吵着去四处玩耍的。先是去了上海科技博物馆,又去了临近处的一所动物园,最后还是去了最难忘的外滩。爸妈工作很是辛苦,他们总是说:相处时日本就不多,何不更应紧紧把握?于是那年暑期我们一家三口总是齐齐地出现在各样著名景点里。但我还是没记住去什么地方要坐哪一路公交车,只是稀里糊涂地知道上海很大,怎么也溜转不完。

那时的爸妈还是很喜欢舞恰恰的。

晚饭后,同舞的舞伴是定要打电话过来催促爸妈的,他们约定好地点,算准了时间,便兴致勃勃地去了。生活固然辛苦,但如果找到一两个相同的爱好作为消遣,人自然就会变得愈发精神不是?连生活也会新添上另一番滋味。某个不知名的小巷中,又或是亮着晚灯的桥路旁,你看他们,各个神采飞扬,身姿劲美。他们是不怕惹来公关的,要唱就唱,要跳就跳,音乐要听就听。无烟的郊外是他们的天地,尽管自由地放飞足矣。

仍然记得出了巷口朝西南方向会走上一条小路,小路是铺在黄浦江一小支流旁的,路的尽头是一樽大桥。爸妈上班时会常常把我一人留在家里,于是我就看准时间,把准秒点,临近爸妈下班时爬上桥头,等着从弧线另一端慢慢出现的两个灰衣工人。他们会揽着把我抱上电车,朝着家的方向缓缓移动。

远处的落日正慵懒地睡下,映射在江面上时衬出的点点金辉正诉说着回不去的幕影…

上海'归记


——远行——

第三段的伊始是由前三个月前算起的,这是爸妈第二次搬家。

此时恰逢凌冬之际,也是我大学第一学期的寒假。时隔第一段记忆已有十多年之久,上海也早已不再是先前的上海,它变了一个模样,是与时俱进,是隔海相望。

放假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南通,奶奶就住在那里。出于闯荡社会的迫切之心,我没敢多做停留,早早地又到往了上海。我倒也是出去做过工的,只可惜薪水少,也就转念来了此地。

第一个去的地方同样是外滩明珠,但或许没了去看明珠的兴致。定下心来在附近一个银行里做保安。由侧身去看这个庞然大物时,我竟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渺小,那是我自己。

早上八十一路六点的公交车,目的地是这陆家嘴站。朦胧黑夜中的上海早已被早起的路灯照的体态通明了,街上车来车往,辗转疾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他们或许成对,又或单行,要么操纵着社会,要么正被社会操纵着,我也不例外。

做工为保安自然是辛苦的,自早晨七点做至晚上七点,拢共十二小时,时常要愣站八个小时,中间仅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生活不易,做工也是如此。拼尽全力坚持三天后就吵着换了工作。做工时是定要听领导脸色,记着这个叫李总,那个是王总,那个有着显著样貌的人又是张总…

工作时也是有诸多囧事的。

某一日晚回了家,班车上的座位竟相比平常空出许多,这是谁都不敢想的。于是我拖着臃肿的棉服,坐在了某一处不起眼的座位上。不知刚过了几秒就匆匆入睡。谁成想,睡醒时恰好过站,与那司机索然无味地沟通着。终于还是眼睁睁地坐到了下一站。睡眼朦胧,月色正深,我就向前走着,却始终走不出黑暗;又想起手中耗完电了的手机,心中更是恼怒。可生活不就是这样么?走走也好,走走也罢,走着走着你就能看到那片从未有人看过的风景,走着走着就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不用担心有人嘲笑,不用担心有人心疼,只是向前走着,越远越好。反于此想,倒也觉得苦痛没那么苦,远路也变近了。

似乎生活少了那般梦幻了,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感,刺骨灼心。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竟顺路找到了总角之年住过的小巷,多年未见,似乎它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昔日的繁华被那破烂不堪的半拆房替代。它是一抹小巷,是我回不去的过往,它是神秘的,是道貌岸然的,如今竟也简单地出现在这种嘈杂拥堵的人世间,激动让我学不会装糊涂了。再回到陪爸妈住过的出租屋,会颜一笑,相比小时候那片被拆了的巷院,它是幸运的,上天安排我们在此刻见面,是不想让我再抱着失望离开了吧。出巷时,安保大爷忽然拉住我示意出示健康码,我无奈地笑了,这般清醒的刺痛终究还是会愈演愈烈。

辞去保安的做工后,我又到后厨做了小时工。

结果固然是不欢而散。

怎么,初来乍到地闯劲儿全都消失了?他们到底是在笑脸相迎还是针锋相对?偌大的上海为何发展如此这块?又有哪一捻尘土是属于我们的呢·?爸妈不再舞恰恰,我也不再是烂漫的孩童,出租屋一次又一次地更换着样貌,又有哪一个样貌曾被住客相互挂念着呢?留给我年后的我,终究只会是一片空白。

这里究竟藏下了多少开心,多少伤痛?渡轮轰鸣,江水奔腾,它们可也曾停下脚步,只为看看正在看着他们的我?岁月蹉跎,世事变迁,曾经那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早已随着推土机下的废墟消失不见。可这可憎的城市啊,硬是要丢下一点你的牵挂,让你在无数个夜里哭醒,又在一摊泪水中昏去。

你说,那就算了吧,该记着的都记着呢,该看的也都看了,一次不够?一次足够。

爸妈说,现在的出租屋不久后又要搬新了。

再搬吧,不怕,我都记着——记着那只怕狗的小猫,记着那位说了再见就再也未见的朋友,记着长椅前,微风中的鸟语花香,记着最后一眼记下的过往…

上海'归记

————因梦而归,故作上海归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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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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