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夏庄,历史的微尘

神秘的夏庄,历史的微尘


傅明乔

神秘的夏庄,历史的微尘

八十多岁的母亲时常念叨起一个叫做夏庄的地方,让我很好奇。去年夏天,我恰好开车经过那里,它就在早已离世的外公外婆家那个村的东边。我停下车,透过车窗望去,那是一片广袤的原野,长条如带的稻畦,放肆地铺向天边,一眼望不到尽头。野风吹来,绿色的稻浪一波一波地涌向远方。不知名的小鸟从波浪里腾跃而出,有的在空中盘旋,有的箭一般疾驰而去,瞬间消失在云天里。

夏庄,很诡异,早已没有村庄,就是苏北平原上最寻常不过的一方农田,冬黄夏绿,平淡无奇。

可是母亲说,这里原先确实是个废弃的庄子,也是她小时候的乐园。饥荒的年代,下雨天我们每天只吃两顿饭,每当我们饿得眼睛发绿躁动不安的时候,母亲就会坐在床沿给我们讲起她的童年,说是一到夏秋时节,夏庄的螃蟹特别多,多得简直可以用耙子搂。

外公经常领着她去捡螃蟹,池塘边、泥滩上,甚至草地里,俯拾皆是,只要捏住它的后盖,一抓一个。父女俩每人拎着一只布口袋,一顿饭功夫就能捡满,然后外公用竹扁担挑着,晃晃悠悠地回家,一路上听着螃蟹在口袋里沙沙地打架。

母亲说,那时候螃蟹哪有现在这么金贵?那时的人,虽然穷,但是当螃蟹多得遍地都是的时候,嘴巴也很刁。挖出蟹黄包包子,剔出蟹松包饺子,余下的全都扔给鸡鸭或者母猪,压根就没拿它当回事。后来,连鸡鸭猪狗都对螃蟹不屑一顾。夏天的雨夜,打谷场边挂上一盏马灯,半个时辰就能捡到一大桶。母亲讲到这些,馋得我们口水直流,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十年,赶上那个幸福的好时代,也让我对那个梦幻般的夏庄非常神往。

神秘的夏庄,历史的微尘

其实,很多美丽的梦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神话。成年后,我经历了几次水灾,恍然悟出:螃蟹多到那种程度,庄稼岂不是颗粒无收?

不知道母亲是不是骗我们,想让我们望蟹止饥。其实,她越讲,我们的肚子就叫得越厉害,最后,她只好舀了一碗棒子面,去厨房里打锅盔。

母亲的记忆中,夏庄还是她童年的牧场。每到夏天,母亲就牵着自家的一头老水牛,跟着小伙伴去夏庄。

牛跑得比人还快,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根本就拽不住,常常是人被牛牵着跑。不过大人们并不担心,因为牛最喜欢去的地方肯定是夏庄。

夏庄里外都是荒野,草长得特别繁茂,还有清澈白亮的池塘、枝叶婆娑的老柳树,各种野花野果,清香袭人。这是牛们最喜欢的地方,特别是那些顶着两只大角老水牛,有新鲜可口的嫩草吃,有水塘可以洗澡,还有老树可以蹭痒痒,这儿简直就是它们的天堂。

母亲说,她不喜欢黄牛,黄牛力气小,犁地、打场、拉重车都不行,还脾气爆,动不动就打架,甚至顶人,根本就不让人骑。而且黄牛怕水,遇到沟沟坎坎的就过不去,还得绕路。就像那种令人讨厌的人,干活不行,还浑身毛病多。

水牛就不一样,力大无穷,什么活都能干。母亲说,西游记里那个牛魔王肯定是水牛,要不,它怎么能打败孙猴子?

母亲又说,水牛脾气好,通人性,你拍拍它的脑袋,它就会低下头,让你攀着它的大角,骑到它的脖子上,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把你送到它的脊背上。黄昏时,骑着牛回家,有些顽皮的孩子,摘下两片树叶,夹在嘴里当哨子吹,吹得咿咿呀呀,老牛听得摇头摆尾。

那情景,就像我后来在课本里读到的那样: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人高兴,牛也撒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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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说,夏庄,是个逃生躲命的地方。那些年,兵荒马乱,母亲的娘家恰好处在海沭公路的紧要处,鬼子兵、蛮子兵打来打去,老百姓可遭罪了,成天提心吊胆,“跑反”就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密集的枪声从村北响起,男女老少就像受惊的兔子,朝着南边的旷野撒腿狂奔。幸好那时候还没有涟河的阻隔,跑反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十几里,一直到枪声渐远才停下。

有时候,枪声突然在村子里炒豆般暴起,逃往南边已经来不及了,夏庄就成了临时避难所。那时候的夏庄,残垣断壁还在,拉拉藤爬山虎和刺槐矮桑树纠缠在一起,高大的榆树柳树臭椿树火柴树遮天蔽日,外面的人很少知道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村里那些跑不动的老人,有的被家人背到夏庄的草丛里藏起来;有的来不及跑的,只能呆在家里听天由命。等到硝烟散去,村里人陆续返回,就有人家传出呼天抢地的嚎啕哭声,第二天就有白幡在凄凉的唢呐声中缓缓移出村子,撒下一路的纸钱。

母亲说,听老人讲,夏庄原先有几十户人家,不过,从她记事起,那里早就荒废了。夏庄人哪里去了?没人说得清楚。有人说,一场大洪水淹没了夏庄,全村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不过,这个说法不太靠谱,夏庄的地势并不低洼。

据母亲说,她小时候,庄子四周还有庄圩的台基。就是今天看来,它也比东北的大洼村地势高得多,而大洼村一直人烟繁盛。

还有人说,夏庄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是因为仇杀,仇家雇了土匪,趁着月黑风高,疯狂地屠灭了这个悲惨的小村。这个说法也颇令人费解,谁跟小小的夏庄有这么大仇恨?屠村的人为什么没有留下恶名?再说,在广阔的平原地带,一夜之间灭掉整个村子,很难瞒过附近的人。

还有人说,夏庄亡于瘟疫,当年霍乱大流行,全村无一人幸免。如果真是霍乱到了这种程度,附近的村庄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为何只有夏庄遭受灭顶之灾?

还有人说,夏庄人已经预感到大难临头,举村连夜匆匆逃离,远走他乡。

我宁愿相信夏庄人是因为某种隐密的原因,悄悄离开了这里,也许他们的后代已在别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了。总之,夏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连牛羊鸡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母亲童年所见到的断墙、残砖、杂草丛里的青石板,还有那些无言的藤蔓和大树。

神秘的夏庄,历史的微尘

今天的中国,经济腾飞,城镇急速地膨胀,县城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五十万。谁还记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历史的荒烟蔓草里曾经湮没了多少夏庄?

碧绿的农田里,鸟儿和蜻蜓在空中盘旋,青蛙在水边跳跃,蟋蟀们躲在庄稼的根处快乐地唱歌,一片祥和的丰收景象。

据华东师大吴应虎教授的《明初苏州向苏北的移民及其影响》一文考证,元末明初的苏北,战乱频仍,人口剧减,扬州“土著始十八户,继四十余户而已,其皆流寓尔”,淮安“仅存槐树李、梅花刘、麦盒王、节孝徐等七家”。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口凋零的苏北,几乎变成了一片没有人烟的蛮荒之地。据说当年明军北伐到了淮安,面对如此破败荒凉景象,很多将士都忍不住流下眼泪。据有关史料记载,当年元军和地主武装,对农民军所据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元史顺帝本纪》),加之水、旱、蝗、疫接连不断,黄河、淮河多次决口,使得苏北之民十亡七八。现在的苏北居民,百分之七十以上是“红蝇赶散”(明初强制移民)时江南移民的后裔,主要来源于苏南、皖南、浙北、赣北。

这一点从方言上也可以证实,比如苏北许多地方的农民至今还把下田干活叫“下湖”,很明显这是保留了祖先的语言习惯。苏南的太湖、江西的鄱阳湖一带,百姓以捕捞鱼虾为生,每次到湖里干活就叫“下湖”。他们迁到苏北后,除了洪泽湖周边,已无“湖”可下,但仍保留了祖先的语言习惯。

另外,苏北的很多村落名称里都有一个“荡”字,我的家乡就有“黄荡”“三荡”“王荡”“祝荡”“于荡”“刘沟荡”等。这些村落附近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江河湖泊,或者沼泽洼地;有些地方甚至是地势较高的岭地,为什么也叫“荡”?特别是当地的百姓还习惯把村北的田地叫“后荡”,村南的田地叫“南荡”,当然还有“东荡”“西荡”“东北荡”“西南荡”等等。这些土地过去基本上都是旱田,为什么会叫“荡”字?

有位老师曾经考证,“荡”应该与湖泊和江河有关,南京与镇江之间就有著名的“黄天荡”,常州有“长荡”,无锡有“荡口”,上海有“石湖荡”,芜湖有“天鹅荡”,温州有“雁荡”。苏北的“荡”与江南的“荡”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语言的继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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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些,我绝没有攀附江南的意思。何况我的家族也不一定是来自于江南,前一本家谱说我们来自于山东涌泉,后一本家谱又说我们来自于苏州,此皆不足为信,或许,迁徙的过程非常复杂。动荡的时代,普通百姓就像草原上的动物,谁还记得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问我祖先何处住?山西洪洞大槐树”,人类的历史本来就是一部迁徙史,故乡也只是族群迁徙途中的一个驿站而已。也许永远没有人知道,神秘的夏庄人来自何方,又走向何处。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在历史风尘仆仆的行程中,连一缕烟尘都算不上。

然而,夏庄人虽然走了,但是他们与这块土地依然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夏庄的女儿嫁到了周围的村庄,夏庄人的媳妇来自周围的村庄。谁能说夏庄人是彻底地消失了呢?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夏庄人的后代,前来追寻他祖先的踪迹。当他惊讶地站在这片广袤的农田上,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

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那片广袤肥沃的稻田,曾经名叫“夏庄”,曾经炊烟袅袅,狗吠鸡鸣;曾经“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更没人知道,谜一样的夏庄,那片早已消失的神秘的村庄的废墟,还铭刻在一个老人的记忆深处。有些人和事,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种机缘,很有些奇妙而不可思议。

母亲的夏庄,永远属于母亲。母亲的夏庄,我也许永远无法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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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乔,高中语文教师,现就职于浙江温州第二十二中学。作品散见于《文艺生活》《喜剧世界》等。部分作品入选《全国教师小小说》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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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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