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很多人不喜欢现代诗,觉得难懂、不知所云,认为只要会按回车键就会写现代诗,现代诗就是一句话不好好说,断成几行就是现代诗。自然,与中国千年以来的伟大古诗词传统相比,依着白话文运动才得以兴起的现代诗,与人们心目中的“诗歌”相距甚远。失去了格律章法,形式毫无规矩,无怪乎很多人看不起现代诗。比如教古代文学的导师就说现代诗就是从外国那里学来的嘛,像是一种殖民文学。他还说李金发这样的诗人明显是汉语没学好,从法国留学归来后写的那些象征派诗歌让人觉得好笑。
不过依我来看,现代诗和中国古典诗歌最大的不同,或者说现代诗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这种“自由”。引用一下我喜欢的诗人兼小说家韩东的话:
现代诗的本质是自由,困境亦然。怎么写都可以,但需要某种来自个人的创造性整合有关因素。自外部建立秩序的努力都有违现代诗的根本,因此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写作法”之类都是饮鸩止渴。古典诗歌仍然需要那个来自个人的创造性的可能,不过它的难题在于在“不自由”中开辟道路。
再引用一句韩东的话:
有人的奇思妙想在词语的尺寸内(配搭),有人的在意象的尺寸内(比喻),有人的在叙述和结构的尺寸内(事件、创意)。
所以对于那些看似随意的换行和分段,在许多诗人那里是精心设置的环节。
像于坚韩东这样的诗人,口语化倾向使得他们的诗歌平易近人。下面拿一首我很喜欢的诗举例。
于坚《在漫长的旅途中》: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岗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 又出现在山岗那边
这些黄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显得温暖而亲切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它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
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 我们的汽车飞驰
黑洞洞的车厢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你看这首诗的换行,非常自然流畅,我们会随着阅读的过程,体验到夜晚坐在车上向窗外看去的意识流动。话说当初有一次做夜车从广州回到珠海,当我望着车外的零星灯火,这首诗一瞬间就出现在了脑海当中。所谓的“诗意”,便是指这个吧。
另外有一类诗人,他们极力探寻诗歌语言的表达形式。这在上世纪9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诗人群中体现得很明显。于是拿那首很有名的《镜中》为例: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若只是浅浅地读一遍,也足够感受到其中的美。不过若深入进去,关于换行分段的妙处便能显露出来。
前三句: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这里隐含了主语,不过读完全诗之后,我们便可发现这里的主体与“她”对立,是“她”的观者。
接着的一句,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我们一定要注意到,这里的主语已经变成了“她”。千万别被两个连续的“比如”迷惑。第一个“比如”是“看她”,第二个“比如”已经换成了“她”自己。
往后,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这里的主语又从“她”换成了“看她”的人。而“面颊温暖”和“羞惭”的换行,突出了“她”作为女性的特质。
但“低下头,回答着皇帝“,这里的主语又换回了“她”。所以有时候我很佩服张枣的细腻心思。
再往下: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终于出现了诗的母题,镜子。从这个角度来看,“看她”的观者也许就是这面镜子,而不是特定的一个人。我们也可在“她”与“看她”的相互转换中明悉取名为《镜中》的意图。
最后,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是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呢?不用我明说,大家这时候也知道是“她”自己了。
新文化运动以降,有许多诗人在现代诗歌理论方面做出很大努力,包括胡适、闻一多,包括之前提到的于坚、韩东。我只是简单地从个人出发讲一下自己读现代诗的感受。若想深入了解现代诗歌形式语言的问题,可自行看书。
那么,为什么我喜欢读现代诗?
因为它们能够契合我的心理感受,表达出我说不出来的生命体验。
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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