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阐释中的《安提戈涅》

公元前411年或公元前442年，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上演，大获成功，成功到什么地步呢？成功到让他获得了雅典海军司令的职务。

《安提戈涅》与索福克勒斯另外两部关于俄狄浦斯的悲剧，闻名遐迩的《俄狄浦斯王》和《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是同属于一个故事题材，就是“忒拜故事”系列。

这三部剧组成了类似三联剧的“忒拜剧”，按俄狄浦斯家族的故事时间，《安提戈涅》这部剧应该是最后一部，但却是索福克勒斯最早写成上演的。

有的评论家说《安提戈涅》称得上是希腊文学史中一部最著名的戏剧。

这部剧是讲安提戈涅兄妹四人，是俄狄浦斯与她的母亲乱伦所生的孩子，她的两个哥哥因争夺王位彼此互相残杀而死。

他们的舅父克瑞翁接任新国王，他宣布，为忒拜城邦献身的艾特奥克勒斯要厚葬，另一个用阿尔戈斯借兵来攻打城邦的波吕涅克斯为叛徒，不得埋葬，违令者处死。

但希腊自古以来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宗教律条，亲人有义务埋葬死者，如果死者得不到安葬，阴魂便不能进入冥土，那么是听从神律还是城邦法律？

安提戈涅和她的妹妹伊斯墨涅的态度大不相同，安提戈涅她掩埋祭奠了哥哥，后来就被克瑞翁囚禁于石窟墓室，她自缢身亡。

虽然克瑞翁后来听从先知的劝告，准备放人，但为时已晚。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海蒙是克瑞翁的儿子，他忠于爱情，殉情了。

但这个爱情主题在希腊悲剧中是绝无仅有的，尤其引起我们现代人的兴趣。

海蒙的母亲殴律狄克听闻儿子自杀的噩耗以后，也自尽了，这就是整个悲剧的情节。

一：多元阐释下的安提戈涅

两千多年来，人们对《安提戈涅》这部剧提出非常多的阐释，围绕这个悲剧的阐释则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批评的范围。

第一个观点，我们从剧本来看，全剧最明显的冲突是安提戈涅与克瑞翁之间的对立，而最直接的解读就是说神律与城邦法律之间有冲突。

安提戈涅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不认为凡人下一道命令就能废除天神制定的永恒不变的不成文律条，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句话非常的掷地有声，第二种解释就是说安提戈涅与克瑞翁的冲突可以解释为安提戈涅所代表的是亲缘义务，克瑞翁代表的是政权利益，它们之间有对立。

一方面安提戈涅代表神律，家庭，私人领域和家庭伦理；克瑞翁代表的是律法，城邦，公共秩序和政治理念。

这个解释是黑格尔在《美学》和《精神现象学》中提出来的，他说：“克瑞翁和安提戈涅的主张都有正当的理由，并且都是绝对本质性的主张。

作为国王，克瑞翁有义务维护城邦的安全，维护政治权力的权威和尊严。他必须惩罚叛徒，保证法令的统一执行。

而安提戈涅同样有义务履行神圣的家庭伦理责任。”

在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中，他明确声称这两种伦理原则就是政治伦理和家庭伦理，它们的对立和矛盾是最高的伦理性的对立，从而也是最高的悲剧性的对立。

但问题是这两个人，都坚持自己片面的伦理价值，所以悲剧最终要消除双方的片面性，恢复伦理实体的统一，这样来结束。

第三个解释是拉康在《精神分析的伦理学》中对安提戈涅进行了一个详细的精神分析，提出了一种欲望式的解读方式。

克瑞翁的欲望是对于权力的欲望，外化为对波吕涅科斯的处置，惩戒一个已经死于不义之举的叛徒，通过这个来树立自己的政治话语权。

安提戈涅的欲望表现在埋葬亲人是遵循神律，也顺应了忒拜民众心中的价值判断。

拉康强调，安提戈涅因对个人荣耀的追求，使她主动选择了死亡，一方面借“有尊严的死”重获认同与名誉，重塑了她因家族罪恶而失序的个人生活与社会地位。

所以她通过死亡重新获得了社会的认同，另一方面，通过她自己的伦理义务，她想要去拥抱完满，实现自己的死亡欲望，成就自己的崇高美。

这种观点在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同样也曾经运用到一些舞台演绎当中，在一个现代改编版的《安提戈涅》中，伊斯墨涅就指责了她的姐姐安提戈涅的做法太矫情了。

她说：“你并不爱我们的哥哥，你爱的是你自己正义的姿势，你想以你的姿势赢得不朽。”

这种阐释的狭隘之处是把“欲望化”的安提戈涅作为荣誉欲望，死亡欲望的载体，体现了现代阐释的时代误置的问题。

第四种阐释是“替罪羊式”的阐释，这是来自于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他将安提戈涅与政治，伦理结合起来。

他说安提戈涅犯的法是代表城邦公民对抗克瑞翁不合理的社会规章，所以她不仅是履行自己的伦理责任，她也是代替那些反抗社会结构秩序的一方，犯下了一个集体的罪行。

所以安提戈涅是作为民众意志的替罪羊，具有崇高的悲剧色彩，这个替罪羊身份也可以说是看作家庭诅咒的一个延续，是俄狄浦斯替罪羊命运的一个再现。

所以安提戈涅是双重意义的替罪羊，民众意志的替罪羊和家族罪恶的替罪羊。

还有一个最新的解读，来自于一位美国女学者叫朱迪斯.巴特勒，她说黑格尔忽视了安提戈涅的特殊性，把她普遍化了，安提戈涅的特殊性在于，作为乱伦的产物，安提戈涅偏离了正常的亲缘关系。

俄狄浦斯和她有共同的母亲，所以俄狄浦斯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哥哥，她的两个哥哥同时也是她的侄子，在这个乱伦的家庭里面，亲缘关系变形了，错位了，传统的亲缘关系崩解了。

在文化的意义上，安提戈涅实际上已经死去了，所以，她自认为她的死是与那些已故亲人的联姻。

在悲剧里有这样一行：“坟墓啊，新房啊，那将永久关住我的石窟啊，我就要到那里去找我的亲人。”

安提戈涅在对血缘不清的亲属的爱，在文化上是行不通，所以她注定要面临死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好像她并不追求也不向往与海蒙结婚生子这样一个结局。

而是像去拥抱婚姻 一样去拥抱石窟，拥抱死亡。巴特勒关注安提戈涅就是为了给以安提戈涅为代表的这一类的非常规亲缘关系去寻找文化空间寻找社会认同。

听了这么多的阐释，我们一方面会觉得悲剧《安提戈涅》具有经典文学的一个特点，多元可阐释性，就是“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意思。

另一方面，我们也很容易迷失在这些抽象化阐释中，对不对，我们会失去对安提戈涅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性的认识。

二：安提戈涅的特点

首先安提戈涅的名字我们把它拆开看，anti是反抗的意思，gone是出生的意思，她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反抗出生”。

这是暗指她是乱伦生下的子女，而且俄狄浦斯曾经预言，她和伊斯墨涅都不会生下子女就死去，她没有延续血脉，她放弃了生。

她选择了与死者同逝，所以有人说，安提戈涅遵守的不完全是神律，而应该是一个地下世界的法则，她是一个向死而生的女子。

再来看她的个性刚烈，行为却得到认可这一点，在希腊文学里面，安提戈涅是一个可与普罗米修斯媲美的崇高形象。

她身上的个人性格特点是非常浓厚突出的，她感情强烈，个性刚烈，行为果敢，说话非常生硬，一言不合就怼人。

怼妹妹，怼舅父，如果她与未婚夫海蒙有对手戏，估计她也不是一个说话温柔的女子。

不管她是哪种抽象原则的代表和象征，她的身上具有一般女性没有的倔强，果敢和勇烈，而这恰好是悲剧人物的特征。

虽然她性格如此，她的行为却得到了忒拜民众与其他王室成员的认可和同情，海蒙就说，他听到老百姓是这么说安提戈涅的：“她是所有妇女中最不应该做了好事却要死得这么悲惨的。”

她的哥哥在流血的拼杀中毙命以后，她不愿任其暴尸，让食腐的野狗或任何鸟类贪婪地撕食他，这样做，她还不应该得到金冠的褒奖吗？”

所以个性刚烈的安提戈涅不仅得到了忒拜人的认可，也得到了千百年来众多读者的认可。

三：伊斯墨涅到底是不是怯懦的配角？

在悲剧一开场，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在宫外对话，姐妹二人一开始就被置于守王法还是尽家庭义务的巨大矛盾中。

伊斯墨涅非常冷静地听了安提戈涅有关神律更高，要对哥哥尽义务的这样的一番论证之后，完全不为她的逻辑所打动，她拒绝参与安提戈涅违反禁葬令的行动。

伊斯墨涅选择了服从城邦法律，她的理由其实非常理性：首先，我们身为女人不是和男人搏斗的，其次，作为弱者，我只能听从强者的命令。

其实她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她希望家族仅存的姐妹二人可以活下去。

那么伊斯墨涅是胆小怕死的人吗？并不是，当安提戈涅被克瑞翁抓起来后，她面对强权者主动站出来说：葬兄有她的份儿，她要与姐姐分担责任。

这时候，她把我们开始听到的理性的，为了存活不顾尽家庭义务的理由抛诸脑后了。

所以我们说，伊斯墨涅完全可以做到安提戈涅，她“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因此伊斯墨涅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女性，而是安提戈涅的陪衬。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性，做了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事情，她一开始的策略不过是不想硬碰硬而已，但是到了危机时刻，她也完全可以做到将生死置之度外。

何况还有学者说，第一次埋葬兄长，祭奠兄长的人有可能是伊斯墨涅，因为悲剧文本出来没有很明确告诉我们，第一次埋葬是安提戈涅做的。

四：结语

两千多年来，悲剧《安提戈涅》不断被阐释，被上演，一直激发着人们的兴趣和思考，我们在悲剧中看到各种各样可能性的展开。

强权与弱小的对抗，神律与城邦法的区别，国家原则与家庭伦理的冲突，抗争与顺服的分别，男性与女性的冲突等等。

作为古希腊悲剧之一，这部悲剧经典精彩地展示了什么是多元可阐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