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性复杂，这里有善良、有纯洁、有公正、有清澈的眼睛；同时，这里一样也会有邪恶、有罪恶、有囚徒、有欺诈、也一定会有污浊的眼睛。所以不要美化任何一种你未曾经历过生活。"

丁真最近很火，用一点时间聊一下。

我在西藏生活过两年，藏区几乎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而且是骑自行车去的。我不敢说丁真这样的年轻人在藏区很多，但说实话确实不少。比如我在自治区人民医院就遇到了这样的牧区女孩，眼神清澈，用过去的话说叫明眸善睐，看穿衣就知道来自羌塘地区。

但和丁真一样，她也不会说汉语。

我在樟木也遇到这样的年轻人，眼神也很清澈，对外界的世界一片茫然的清澈。同样在林芝地区的米林县，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女孩，我现在还记得她是洛巴族人，名字叫雅吉，她把叫上山尿尿这件事，叫着“唱山歌”，而我并不觉得污秽。后来这些诗，我还写成了散文。

同样，我在拉萨也遇到过来自日喀则定日县的打工人吉美，她让我教她汉语，她教我藏语，我送了她一本字典，她给我买了18块钱一斤的葡萄，要知道她的工资可才1200块，我的天老爷，她竟然一次为我花掉了50元。这些事，我都写成了散文。

我也去过丁真的家乡，甘孜州理塘县，骑自行车去的，到现在也还记得常青春科尔寺的荣阳活佛，他告诉我，刚从印度回来，有点高原反应。还记得理塘的仓央嘉措故居，也记得丁真说的那个赛马场，那是甘孜州最大的赛马场，许多当地人提起赛马场都觉得骄傲，赛马节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盛大的节日，当地许多年轻人都把赛马冠军当成英雄，可以接受英雄一般的礼遇。

如果我讲下去，我可以一直讲述很多。我可以从民国的藏区一直讲到现在的藏区，从加绒藏族一直讲到僜人，从康巴藏族一直讲到安多藏族，也可以从工部藏区讲到后藏、卫藏，也可以从女活佛讲到十一世班禅。

毕竟我在藏区生活过两年，那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我曾跟随一个来自安多藏区的朝圣者的队伍走了很远的旅途，也曾在翻山时恰逢夜幕降临，借宿过很多藏族家庭。在生活里，我也交往过年轻的僧人朋友、交往过赛马运动员、也交往过牧民、藏族公务员、医生、登山运动员等，我和他们一直交往得很融洽。

丁真火了，如果你问我好不好？我会立马告诉你，这是一件好事。一个普通人，一个藏区的年轻人，靠颜值和笑容火掉，这是上天给的运气，这是天大的好事。至少生活里，我没有看过几个人会轻易拒绝物质生活，会拒绝从偏远地方走到大众面前。如果一个人轻易就拒绝这样的机会，说明他压根就不缺这样的东西。

但是你要是说，只有藏区、只有边远地方才会有这样的清澈的眼神。我是一万个不答应，我不但不会答应，我还觉得你这人有病。我在很多农民工脸上都见过这种清澈的眼睛，连十几年前，我看王宝强演的《天下无贼》，那眼睛也干净到不行。

因为我在西藏生活过，我的真实生活告诉我，藏区从来不是大众嘴里所谓的净土，如果你认为那里是净土，只能说明你去得还不够多。那里的人和我们一样生老病死、一样被无奈的生活打磨、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有艰难人生。在我眼里，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只是他们一出生就有宗教信仰，让他们的生活问题，都会多出宗教意义。

同样，我在那里生活过，生活告诉我，藏区一样有欺骗、贩毒、枪杀、男女关系混乱、家暴、女权意识淡薄等等。

比如，我在一个帕崩卡的寺庙，遇到一个僧人，当我和他走近之后，他也会利用我对他的好感，开口就和我借8万块钱，而那时候我连3000块都没有。我也曾跟着拉萨禁毒大队队长李兵（化名）一起检查过许多娱乐场所，每一次出警，几乎都是弹无虚发，都能抓到毒贩和吸毒者。

我也曾经在帕廓街的夜里，听到枪声响彻黑夜，那是来自康巴藏族的家族复仇。也听过，在阿里的深夜，康巴人一把火将仇敌家庭烧毁一空，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如果你依然觉得边远地区人们普遍比大城市的人忠厚善良，干净淳朴，我还可以用我一个在自治区人们医院的妇科医生数据告诉你。

许多来自牧区的妇女几乎都有妇科病，然而她们从来都不知道妇科病这个词。我还可以用我父亲在甘南工作的真实经历告诉你，当一辆汽车的方向盘因为失控，辗轧青稞地之后的赔偿价格，那是惊为天人的10万块，一根青稞苗贵过一克黄金。如果你还觉得偏远地区淳朴、善良，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撞过一只羊。

所以，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淳朴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善良的。任何一个地方，都由淳朴和恶俗的人共同构成。如果你非要坚持认为一个地方的人天生善良，那可能是你吃的亏不够多，或者是你脑子进的水足够多。

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性复杂，这里有善良、有纯洁、有公正、有清澈的眼睛；同时，这里一样也会有邪恶、有罪恶、有囚徒、有欺诈、也一定会有污浊的眼睛。

所以不要美化任何一种你未曾经历过生活。

在藏区，我所指的藏区，是指过去意义上的藏区，包括西藏、甘肃、云南、四川等。在所有藏区，你都能真实感受到民族融合过程的文化冲突，还有商业意识的冲突。还有观念、意识、信仰的冲突。

当你了解越多，终会发现那里的生活一样具体、一样烦恼、一样疲惫、一样残酷，那里人的青春像我们的青春一样，都终将被挥霍一空。那里的老人，一样如同我们生老病死，一样如同我们孤独而绝望。那里的中年人，一样如同我们，背负养家糊口的责任，一样在虚无和脚踏实地之间，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得着那一点点的平衡。

人生不过是在一处待久了，总是试图在他处找寻宽慰，而更大的宽慰从来都不来自远方，而只是来自于庸碌的日常，来自于内心的丰富和对俗世的满足。那些宣告远方更美的人，多半都是在现世之中无处落脚，试图挣脱俗套的逃避者。或者那些宣告远方更美的人，不过也只是用一套看似美好的价值观，用以赚俩小钱，然后自己又把自己成功在俗世中安放得妥妥帖帖。

而人们总是贪念远方，和贪念远方相比，更可恨的是，人们还会贪念过去，却不够对当下保有足够的热情。

那些贪念古代的人，如果穿越回古代任何一个朝代，想必无一例外，都将看到满目疮痍。那些想回到唐朝的女性朋友，如果真的穿越回了唐朝，一个背着爱马仕包包的女孩，却可能因为没有一张体面的手纸，让如厕这件事倍显尴尬；如果穿越回去，有幸成为皇帝恩宠，即便当了杨贵妃小姐，不还一样在马嵬坡被缢死了吗？如果穿越到安史之乱，那可就更惨了，要知道，一个安史之乱之中，唐朝损失掉了3分之2的全国人口。差不多相当于当时6分之1的世界人口被损失了。

还有很多人臆想民国，前些年，我认识一个女性诗人朋友，三句话离不开我要走在民国的大街上。这就更扯了，1916—1928年，中国军阀混战的12年间，有超过90万人死于战祸，你穿越回去，走在大街上，穿着精致的旗袍、扭着性感的小臀，去挨呼啸而来的炮弹吗？

真实历史就是这样残酷，如果穿越回去，诸位和我，更多可能碰到的不是美好生活，反而可能是兵荒马乱、食不果腹。因为我们都想当然把自己当成林徽因、徐志摩、胡适、林语堂了。

况且各位，醒醒醒醒，停止臆想，赶紧停、赶紧停，诸位和我即便活在现在，也没有活成鲁迅、胡适、或者林语堂、林徽因呀。

真实总是残酷的，巴掌打人也总是最疼的。生活里，永远不会让人落空的，就是叫你早起的闹钟和随处将你打醒的巴掌，它足够清脆、也足够响亮，几巴掌下去，保证你的眼神，也可以足够澄澈、纯洁、且含情脉脉。

一直以来，我对大众的恶俗臆想都是保有几分厌恶。

当他们喜欢某一个事物，就会强加给某一个事物很多意义。喜欢喝一杯红酒，就说这杯红酒让我感受到了左岸的风拂过脸庞，真实情况，可能是你脸庞太大。喜欢某本书，就说这本书让我人生为之一振，让我觉得人生再次找到了方向，真实情况，可能是你依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方向；喜欢某个人，就说这个人是我们这个人世间，罕见的极品男人或者极品女人。真实的情况是，可能你也没有经历过几个男人或者女人。

如果你还依然保持这样的臆想，那你真棒，套一句烂俗的畅销书的话说，全世界都会为你鼓掌！

作者：

牛皮明明，青年作家，著有《在裂缝中寻找微光——文化大师的风骨和温度》

公众号“牛皮明明”的创办者，“牛皮明明读书俱乐部”发起人

代表文章：《年少不懂李鸿章，读懂方知真中堂》、《若觉人生无作为，愿君读读黄公望》《中国武侠90年》、《中国相声180年》《和100年那代猛人相比，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怎么这么乖啊》《当你们谈论方方时，我看到的却是80年代的作家去哪了》《某些时候，活着就是一切的哲学》、《疫情之下，我最感动的是民间互助，最伤心的是中国精英的消失》《80年代人的生猛，是现在年轻人不曾有过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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