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岸的身影

年来，我栖身于超市，优哉游哉，常常自诩为“大隐隐于市。”

　　 大家都拿着极其微薄的薪资，养家糊口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算是贴补家用，或者打发时日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好像发觉有位女士，胖胖的，五短身材，时不时遛着一条黄黄的毛发蓬松的狗，尾随着一个男孩,十一二岁，同样五短身材，胖胖的，屁颠屁颠的。看她一脸的悠闲自在，我想啊，这家人肯定优裕充实着呢!再后来，我就知道那女子原来在我们超市上班，蔬果部门的。她的容貌也并不怎样特别显眼，属于很平实的那种。超市的员工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往返要不几分钟时间的。后来偶然间我看见她很娴熟地骑着电动摩托，后头一个泡木箱，写着“美团”字样。因此我疑心她还兼职跑外卖呢。然而转念一想，虽然我们的工作劳动强度不大，但一个班下来却总感腰酸背疼的，她未必就那么精力旺盛以至于过剩吧！或许她只是之前送过外卖罢。总之，有一点点“与众不同”的感觉。

　　 某一天，一位同事问我家里现在有没有房子出租，她说是小英想租房，接着指点我小英是哪一位。我才知道那快乐的女人叫黄娇英。其时我家中也并没有空下来的房子。从此对她的印象稍稍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的境况原来好像不那么美好。超市的员工大都是在左近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的，或者儿女买的，或者自己买的亦或自己建的，总之用不着另外掏钱租房的，小英的该算是特例吧。

　　 大约半个月后，一天小英自己问我租房的事情，我说真的抱歉。我记起来了，应该是在春天。记得当时她曾经告诉我，她租住在上千家湖小区的一楼，(我的房子在下千家湖小区，距离超市都不远。)地面回潮，很恼人的。她说一家三个人挤住在一间小小的房里，吃饭睡觉都在里面，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问她：“夫妻俩个带着一个孩子，俩个人挣钱，可能不太宽裕，还不至于要如此亏待自己吧？”

　　 小英说：“是我带着儿子和女儿呢，他们爸爸不在这里，还在老家张家界。”

　　 老家有另外的事体需要经营打点，那也是极可能的，

　　 “为什么不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你也不用这么操劳呀！”我说。

　　 “我的父母和公公婆婆都不在了。”小英回说。

　　 “让老公照顾孩子不好吗？”

　　 “我老公有病，动不了，自己一个人的饮食起居都很困难。”

　　 这时候我有事须得走开。脑际间却闪现那样的一个场景，挥之不去：灰蒙蒙的天幕下，群山环抱的小村落，一条羊肠小道曲曲折折连接着外部，经年见不到几个生疏的面孔。三两间破败的茅草屋，经久失修;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蓬头垢面，咳咳侃侃，半身不遂。那男人，每天拄着一根树杈，久久凝望着远方，嗫嗫私语，天际那边有他的家人--老婆、女儿和儿子。他思念呀，刻骨铭心哟！可是为了生存与发展不得不背井离乡，家人分离……

　　 小英真的不容易呀!

　　 大家认识了，偶尔会聊上几句，对她的过往也就有了些大致的了解。

　　 小英打小就“既无伯叔，终鲜兄弟。”“伶仃孤苦，至于成立。”娘家在小英的记忆中只有祖母和父亲。父亲体弱多病，母亲不堪忍受，便离婚了，那会儿，小英才一岁半。小英其实原本有个妹妹的，老人们说，妹妹伴着妈妈二婚后不久因为没有奶喝，便给饿毙了。原本学业很好的小英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三口之家，她哭过闹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家人实在无能为力了。在她15岁那年，祖母撒手西去。间隔一年，小英正随着乡邻在揭阳打工，父亲却在家里因为火灾意外烧死了，时年36岁！

　　 在揭阳的时候，与一个男孩相遇了。男孩也无父无母，孤苦无依，俩人由同病相怜到相知相爱，三年后回到家乡结婚生子。老公是个粗野的人，一点都不懂得体恤。在月子里，什么事情都得小英自己打理，她感觉整个儿就是个弃儿时时以泪洗面。

　　 小英就追随朋友举家来到省会。不久后自己跑起中巴生意，也是时运不济，不多长久便赶上全面取缔中巴。当时女儿4岁，儿子3岁不到。老公因为压力山大，加上无节制的酗酒打牌，可能还有遗传的因素，就病倒了，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为了治病，掏空了家中的全部积蓄。无奈之下，老公只能够回乡慢慢治疗休养，留下母子三人在省会。现在儿子11岁，读小学四年级，女儿六年级。8年来，小英换过好几份工作，时常还兼一份事。就这样含辛茹苦，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往往顾得了这头却忽略了那一头，自然受尽了老板的白眼，其身心憔悴，凄凉苦楚远远不是局外人所能理解并承受得了的！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声音偶尔有些哽咽。是的，她需要倾述，需要排解，可怜心扉又怎么可以随意敞开呢？我想静夜里她一定低声啜泣过多少回呢！忽而，我想起了遍地里寻呼“阿毛，阿毛，我的阿毛不见了！”的祥林嫂。哦，罪过！祥林嫂有的只是消沉与败亡，小英却为家人撑起一片天，为孩子托起远航的风帆。这两者之间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我见过她的女儿几回。那女孩和她弟弟一样虽然稚气未脱，却透着几分老成文静，的的时势使然啊!我们的孩子若是在这个年龄段定然是要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摘星星挽月亮的。

　　 已经是仲冬时节了。那天，很冷，寒风扑面，才摄氏4度，行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我看见小英骑着电动车，手套都没戴，冷缩缩的。

　　 我笑着说：“怎么不戴手套呢？”

　　 小英说：“买不起呢！”这当然是俏皮的话。

　　 我以为她绝不仅仅是一个“苦”字所能概括得尽的，然而她每每展现的总是阳关与惬意，没有丝毫的颓废与哀愁。这需要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呢！我哟，总以为自己年近半百，以知天乐命自诩，这其实是懒散与逃避，委实惭愧的紧啊!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不认命，不服输，努力地抗争，这正是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于一个民族和国家得以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精神所在！

　　 我远远地看着她，朦胧间竟然有些伟岸的感觉。

　　 2019年12月15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