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过你的悲伤（二）

母亲说当年爷爷去世时理发穿衣都是她帮着完成的。我问，不害怕吗？她说怕有什么用。我问其他人，都说是自己的亲人，不会害怕。可我怎么会那么害怕呢？连自己的父亲都怕，更何况老大的父亲。他老汉的棺材就放在堂屋，幸好外面用黑色布帘遮着，我根本不敢看。堂屋后面的山坡上有几座坟茔，晚上守灵，我更觉后背阵阵发凉。白天还好，房前屋后成片的玉兰、海棠和茶花争相盛开，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走在乡间路上，一切是那么新鲜，菜是新鲜的，水是新鲜的。田坎上一丛丛的折耳根，想吃随时摘。如果不是耳边声声哀乐声，一切如世外桃源般美好。但一到晚上，这里仿如另一个世界，黑暗，幽灵般寂静，什么也看不见，乡间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除了偶尔鸡叫狗吠，除了月光，隐隐约约照出眼前些许景色。远处的小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肆无忌惮压过来；近处的树，像飘着的人；房屋，像阴森的坟墓。我时不时穿过这些，找老大，他总是躲在一边偷偷哭。

在失去至亲这件事上，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除非你同时或曾经经受，尽管这样，你的安慰仍然对他微乎其微。每个人必须自己承受并自己走出困境，唯有时间才是最好利器。所以，至始至终我没跟老大有多少交流，他忙着丧事诸多事宜，忙着悲伤，我只是对他说，以后要好好对待母亲，让她安安心心颐养天年。

风水师选初六为出殡日。一早，老汉的棺材从堂屋抬出，那么沉那么重。一行人，抬着纸电视纸冰箱等家用电器，举着花圈，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浩浩荡荡向后山走去。恍惚四十年前，也是这样，也是这样一群人，抬着爷爷往山上走。那口黑漆漆的棺材，一样的黑，一样的重，一样的沉。

老汉的墓地就在堂屋后面不远处，我远远地看着，泪眼模糊地看着。殡葬师说：不能哭，哭了对后人不好。大家只能悲伤地看着，看着订好棺盖，看着老汉埋在事先挖好的坑里。埋好后花圈全部焚烧，老汉生前所用物品在去世当天就已烧掉。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吗？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一个人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吗？

安葬结束又是一场坝坝宴。坝坝宴从头一天开始，来客推杯交盏，仿佛参加一场盛宴。说笑的，打闹的，甚至打牌的，就在灵堂边，老人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如往常一样活着，除了至亲，有多少人这时能痛？能哭？能咽得下眼前丰富的肉和菜？

周二，我终于疲惫不堪回到学校。刚回来那几天，常常幻听，耳边总是回着哀乐声；看见微波炉上搭块布，总觉像骨灰盒。躺在床上，走在校园里，看樱花绽放、树叶青翠，生命如此蓬勃，一切如此美好，我喃喃自语，又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天空之下我一次次看到自己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最后的结局，就如老汉躺在那里，永远躺在冰冷黑暗的那里，再也看不见了。

在这个世界上，切肤之痛莫过于看着最爱的人一点一点从自己生命里抽离而无能为力。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最后的日子里，日日夜夜陪在床前，把这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而老大的切肤之痛是，完全忽略了老汉的病情，本该来得及让一切都已来不及。之前几个月，老汉已经病得很重，饭量少，面部和小腿浮肿，走路比以往更加踹不上气。以为是老毛病，天气转暖，病会慢慢好起来。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给老汉好好医治，没有陪老汉好好说话，甚至还对老汉发脾气。而我同样对不起老汉。在他去世前一个月，因为一件小事，我们还发生过矛盾，之后，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是多么不该！站在老人灵前，我一次次对自己说，我是多么不该啊！

我对老大说起这些时他叫我什么都别说，怕别人听见，其实我们都清楚各自内心的愧疚，比悲伤更悲伤的是，这种愧疚一定会伴随我们终身。那个家，我害怕回去了。那里处处有老汉生活的痕迹，我如此害怕回去，害怕在那样的空间里吃饭睡觉，就如同害怕进父亲当年住过的屋子一样。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恐惧才让我于此吧。我没有告诉老大，他什么都不知道。

想起父亲，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他，想起那一切。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对我们来说不是，持久的钝痛，持续围绕着我们这些爱他的人。只有直面过死亡的人才明白，生命其实很轻，宛如一缕青烟随时飘散；生命很重，承载了太多人的期待与希望。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比起死亡，我们真正放不下的是遗憾。我突然庆幸自己不用担心现在看不见清晨的落叶和午后的阳光，所有的困难挫折都已变得无足重轻，因为我还活着，你还活着，这才是最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