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唤我。
我居然傻傻地向我面前墙上的一群头像暗中说,再见。大概二十张吧,横排成两列,黑白的,椭圆的,印在云石上,云石后的墙裂了好些缝,头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全是男的,穿着我不肯定但姑且称之为唐装的衣服,挂得相当高,俯视着我。
木无表情。
虽然我明明知道不能够因为这里是诊所而要求这群老头为着我们的病我们的痛而难过,但,我是病人,于是我相信,软弱的人有权提出世界认为不合理的要求。
我想看到至少其中一人为我哭。
因此,我很专注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然后我发现我好像看到什么,怪异的什么,一时说不清楚,便听到有人呼唤我。
是护士,一身白,一手拿着应该是我的病历吧,一手半开着门。我顺着门半开时所呈现的残缺的倒三角,跑进去。
房间很简单,我看到一面镜子,写着‘济世为怀’。我看到自己。
苏医生,你好。
苏医生低着头看着病历上我的个人资料,说,第一次来呀,什么事?
他的头发很黑,很亮,凸显了白白的头屑,原来他有两个头冠啊,不是说有两个头冠的人特别聪明,还是特别邪恶,我忘了。
苏医生抬起头来。五十左右吧,比我老不了多少,身体给医生袍遮掩了,看不出肥瘦,但颧骨突出得叫我想起木偶的脸,托着一双深陷的
眼睛,无神的,却红。似乎刚哭过。一个中年男人,还会哭吗?你刚哭过吗,苏医生?
我不敢问,像所有懦弱的人,因为我还困在自己的羞耻当中。
我,我下体有些不舒服,有些分泌物。
苏医生的眼睛从无神变得无情了,盯着我。还是我的错觉。
你躺下来,让我检查一下。我躺下来,感觉更像一个病人,他更像一个医生。
姿势,确定权力关系。
站着,是有条件施与的,躺着,是等待帮助的。假如此刻有人来到我身旁坐下来,他必定是来探我病,坐着,是同情的。此刻,没有人同
情我。
我退下裤子。我只能赤裸裸地接受一个陌生人的检查。虽然,像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感觉不算罕有。
你的性生活正常吗?苏医生问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所谓正常,就是专一。而我,并不专一。我的不专一,甚至不是苏医生所谓的不正常。
大概每个月一次吧,我总忍不住找她。在一个旧区里,她的房间跟苏医生一样,非常简单,最大的分别是灯光。她的,很暗。但同样有一面镜子,上面没有刻上一个字。我怀疑我就是在镜子面前染病的。
三天前,我找她。这次,一如以往,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替我做一件事,就是把我从男变成女。像她一样。有时,她是男生打扮,工作时,她一定化上浓妆穿上艳丽的裙子。
她退下我的衣服,然后一件一件穿上她的,然后一笔一笔一抹一抹地替我化妆。我想起殡仪馆的化妆师,我觉得她也在替一个死人化妆,
但我觉得我同时慢慢活过来。
世上能够让我死去活来的人,其实,有几个?
最后,她拖着我站到镜子前,见证我们的重生,我们的关系。我们都站着。我看到自己,我看到画上黑线的眼睛,轮廓鲜明了,竟然像两滴泪。
泪,原来像眼,眼,原来像泪。
分不清的时候,益发想分清楚。我望着镜中的我们,问她,我是否很变态?
我想哭,但我也不想哭。
页面更新: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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